《中国精怪故事》
作者:车锡伦 孙叔瀛 编
版本:守望者|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5月
在《中国精怪故事》中,禽兽草木皆可成精,与人类产生爱恨纠葛。故事的讲述者来自中国各地,携带着充沛的集体记忆和民间元气,这样的讲述令人感动。他们的故事,终将随着岁月的流转而变得更加古老。在故事中,国族的文化认同被唤醒,史诗和神话由此而生。
精怪的地理学
农夫在篱笆墙后隐蔽身形,透过缝隙向屋中窥视。只见一女子从水缸里跳出,来到灶前烹煮,在蒸汽中忽隐忽现的侧脸娇艳无匹。因为刚从水缸里跳出来,她的发梢还有水珠滚滚坠落。她的真身,是农夫前几天捡到的大螺,趁着农夫外出,大螺变化成了美貌女子,为农夫做饭。
这便是闻名遐迩的田螺姑娘,其事最早见载于西晋束皙的《发蒙记》,而完整的故事则见于陶渊明的《搜神后记》,故事的男主人公皆为侯官县(今属福州)的谢端。田螺姑娘暗中为谢端做饭,后来终于被撞破,嫁与谢端为妻。田螺姑娘蜕下的螺壳还是一个聚宝盆,从中可以取钱取米,谢端由此而富甲一方。
白捡来的丽人终成眷属,又有了使不完的银钱,田螺姑娘堪称农耕时代的甜美幻梦。那个神奇的螺壳后来踪迹不见,侯官县有螺江,据说是田螺姑娘的外壳变化而成,或许是因江口开阔,形似螺壳,便和田螺姑娘关联在一起。田螺姑娘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她的遗蜕却在大地上留下痕迹,成为地理标记,这似乎指向一个可以触摸的平行时空,后人隐约可以感知到:曾有一个精怪,在这里生活过。
在《中国精怪故事》中,就有田螺姑娘故事的一种变体,谓之“螺蛳姑娘”,螺蛳和田螺是近亲,外形接近,该故事流传在广西桂林一带,几乎是田螺姑娘的翻版。在故事结尾,螺蛳姑娘的壳变成了螺蛳山,立在水中,尖端指向天空,至今仍是桂林一景。精怪故事在山川地理上留下的印记,为山川赋予了别样的灵性,从而沉淀为人文地理的一部分,或许称之为“精怪的地理学”更为贴切。
田螺姑娘、螺蛳姑娘产于水乡泽国,狼精、獐子精产于东北,狐狸精产于华北,各有其活动范围。陕西的火晶柿子精,渤海之滨的盐仙等,与动物一样有地域性。地方经验中常见之物,一一化身为精怪,乃至向外播撒,与山河同在。
日本精怪也有类似的地域特征,侧重于出没地点和目击者,以及来自现场的记录。比如江户晚期在日本肥后国海域出现的海怪尼彦,介乎人和鱼之间,身体覆盖有鳞片,有一头长发、一个喙状嘴巴和三条腿。它浑身散发光芒,从海水中冒出来,声称供奉它的画像便可免除瘟疫,说罢便消失了。人们刻印了大量版画,将尼彦的形象流传到各地。
这起妖怪目击事件,使肥后国甚至因此而知名于世,许多人慕名前往,希望能一睹尼彦的真面目。能驱逐瘟疫的尼彦,也成为人们喜爱的吉祥物。尼彦事件对妖怪地理学的构建颇有启发意义,精怪的形象可以作为视觉符号,由此衍生出来的习俗也可在当下获得新的意义。
民间叙事与文人书写
从田螺姑娘的故事里不难发现,民间口头传承的精怪故事,往往会成为文人再次创作的原始资料,从而见于竹帛,是为一地风物之记载,见之于地方志,也有的进入文学创作,譬如《聊斋》中的鬼狐花妖等精怪,亦是采自民间叙事。
精怪故事的原型是经历了几代人乃至几百年的传播,民众喜闻乐见的情节不断添加,所传递的情感也是有共鸣的,能留下来的,皆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元素。一旦落到纸上定型,很容易成为经典——更为精练的语言和剪裁,更为稳定的载体和形式,使口耳相传的精怪故事变得可以阅读,在口和耳之外,眼睛也开始发挥作用。
进入文献的精怪故事,历经转摘与增饰,在纸面上不断增殖,添加了新的枝叶,晚出的故事在情节上更为完整,不单惊奇怪异,更兼有人情练达。而口头的故事仍在民间继续流传,甚至传递至今,可以将二者对照观看,便可看出亲缘关系。以《中国精怪故事》中的《猴子精》为例,女子被猴妖盗去,似可对应张华《博物志》里的“猴玃盗妇”故事,而女子最终获救,她的丈夫将猴妖斩尽,又与唐传奇中的《补江总白猿传》暗合。民间故事里保存了上古神话碎片,在破碎中寻找着新的组合,而这些碎片又来自更为古老的口头传说。
同样是精怪与人婚配,《中国精怪故事》里还有一则《稚榜嫁虎》的故事,与清代志怪小说集《谐铎》中的《虎痴》一篇极为相似,可以对照来看,故事说的是新嫁娘说宁愿嫁给老虎,也不愿遵从父母之命嫁给癞子。原本是一句赌气的话,却平地起波澜。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一只老虎冲进来把她扛走。正所谓毫厘不爽,再加上间不容发的情节推进,带来欢闹戏谑的节奏,虎女婿回来探亲,门外出现虎群,种种变故,简直令人错愕难当,这正是民间精神的狂欢。而《虎痴》中又增添了虎妻病故,虎叼来狐兔、奉养岳母之事,可见当时的道德观念。
不论是口头传说还是书面记录,都在致力于消弭人与妖之间的对立,以达到某种平衡,故事也在模仿自然界的法则。那时节,精怪的出现如同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故事里的精怪介乎有无之间,如果探讨精怪的真伪,无疑是迂阔之举。那时的精怪也是一派天真烂漫,会捉弄人,也能与人婚配,甚至被人算计,中了圈套而殒命,有些时候,人比妖更可怕。或者说,人才是最凶恶的精怪。
动物闯进人类世界
《搜神记》借孔子之口论精怪,这位无所不知的博物学家认为:“物老则为怪矣,杀之则已,夫何患焉。”精怪是可以杀死的,而且没有什么后患,这是孔子对待精怪的态度。“物老则怪”的观念由来已久,《白泽图》中称之为“老魅”,动物的年龄如果异乎寻常,多则上千年,少则三五百年,就能化作人形,到世间游荡一番。物类成为精怪,难免要口吐人言,扮成人形。化作人形之后,只留下某些难以改变的特征,比如狐狸尾巴,这是验明正身的关键,正因为有一条尾巴做标记,狐狸才会时时露出破绽。
以人为主导的世界,难免将人类自身视为万物的灵长,只要是开启灵智的物类,必先变成人形,才能进一步修炼,否则前功尽弃。袁枚《子不语》中有一篇《狐生员劝人修仙》,就借狐仙之口,提到了动物修成人形之难:“先学人形,再学人语,学人语者,先学鸟语,学鸟语者,又必须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无所不能,然后能为人声,以成人形,其功已五百年矣。人学仙,较异类学仙少五百年功苦。”可见动物学仙之难,至少要五百年的苦功,才会实现阶层的跃升。
在精怪故事中,讲述者充满了生而为人的骄傲,万物遍地奔走,虽有灵智过人者,皆不如人的智慧,就连蝴蝶、蚯蚓、蚊子、蚰蜒也纷纷变成人形,以小博大,到人类世界去争一席之地,实在可惊可怖,它们小小的身躯,何以会有如此野心,又从何而来的巨大能量?这无疑是在观念中培植出来的精怪,小虫吸取了人类的自大,便要照样学样,乃有了硕大的身躯,乃有了口吐人言。真是难为这些动物,要进入人类世界,终归是跌跌撞撞,恰似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迫切想要融入社会,像猴子似的学人穿衣戴帽,做出了种种努力,只为了像“人”一样,却总是滑稽百出。
精怪步入人间,打乱了人间秩序,可看作是动物进入人类聚居区的真实写照,家宅的私密空间之内,主人清晨醒来,忽见床头有一大蛇喷吐电蛇,闯入者带来的陌异和震惊的体验,久久难以消散。古时人们与动物比邻而居,家宅中常有动物出没,它们来自山林,飞鸟翔集屋顶,狐兔奔走柴扉。
与其说动物闯入人类世界,倒不如说是人类闯入了动物的世界,在山林草泽之间开辟出村落,硬生生地嵌入了房舍与田亩,是侵入了动物们的领地。十八世纪中期以来出现的人口激增,导致了山林的缩减,藏身其中的精怪节节溃败,渐渐失去了消息。
如今人类更以公路、隧道、电塔等巨大人造物凿穿山林,令精怪们惊恐万状。近年来的神农架的野人传说,暗示着世上还有一种灵长类的精怪藏匿于山林最深处,偶尔露出一鳞半爪,这或许是古典精怪的最后一脉。
撰文/盛文强
(董云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