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月11日开通账号“戴锦华讲电影”并上传了首条视频后,北大中文系教授戴锦华迅速成为了B站上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截至目前,超过379万人次观看了她的视频,其中许多人兴奋地以“云学生”自居。
在现实世界中,戴锦华也是被年轻人欢迎的教授,在北大校园里,她的选修课“一课难求”。很多人对戴锦华选择B站这件事充满好奇:人们希望了解,是什么让这位在大学执教近40年的名教授选择了B站——一个Z世代年轻人聚集的新流量平台。
对于戴锦华本身,投身新流量世界,也是一次大胆尝试:戴锦华说她一生都在反思并批判精英主义,她坚信教育不应该是精英专享,并相信互联网技术给知识平等创造了前提。
但她思考的远不止此。她发现了表象背后更复杂的逻辑:互联网虽然让知识更易于分享,却也让我们面临“知识简单化”的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是知识分享的解决之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知识平等?
虎嗅第一时间专访了戴锦华,并请她分享了对于知识分享这件事的所思所想。
“不会去刻意取悦谁”
虎嗅:在B站录制视频,对您来说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戴锦华:我很怕面对屏幕独白,面对摄像机独白。幸运的是,每一次在录制现场,都有很多制作团队的朋友,他们很热情的像现场观众一样成为了我的听众,这就让我感觉像是在现实世界讲课一样。对我来说,面对有血有肉的人去分享,并非一件艰难的事情,但是面对屏幕我会感觉有一点吃力。我已经上了半年网课,也参与了无数多的网络上的国际和国内学术会议,但是我始终有障碍。
面对屏幕讲话的时候,我会觉得比面对现实课堂学生时更为疲惫。我反思过我疲惫的原因,可能我总想下意识地穿过这个屏幕去到达我的读者。我强烈感觉到,屏幕虽然是一个窗口,但其实也是屏障。
当然,我也不是数码原住民,这可能也是影响因素之一。但是基于我的观念,我还是更珍惜我们在真实空间中人和人的真实相遇,真实世界的接触是非常珍贵的。
虎嗅:在做视频时,想选题会是最费心力的环节吗?
戴锦华:这当然是最费心力的一个环节。因为对电影艺术而言,性别议题是非常突出的。另一方面,电影艺术又是一个从结构性角度来看——男权把握的艺术。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在B站跟大家分享时,真的设计了很多方案去设计选题。比如最早的时候,我是想专门去做女性导演的作品,时至今日女性导演在整个电影的产业结构里仍然是少数。
但是后来我考虑到,我们看电影时其实每个人都会产生关于性别问题的触动。这就不仅仅是女性导演的表达问题了。它其实也包含了男性对女性的表达、男性对女性的理解、男权对女性的偏见。所以这三个角度成为了我选择作品(成为视频中品评对象的电影作品)的方法。我也会选一些男导演的作品,它是有社会性的,可能从性别角度的表达和事实上,一些作品其实是代表男性的或者说主流社会一些性别定见的。
虎嗅:你在考虑这类选题时,会担心这类内容在网络世界遇到质疑声吗?
戴锦华:当然会,出现各种声音就是网络空间的基本特质。但是我很幸运,当我的内容出来后,并没有遇到比较极端的情况。
虎嗅:这是否和B站上有大量95后、00后观众有关?年轻一代用户是否会对某些话题比上一代人更加宽容呢?
戴锦华:总体来说,年轻一代的视野比起我们来说,因为起点高得多所以视野宽广的多。但是具体到网络文化上,大家是否更为宽容?我是持保留态度的,因为我觉得网络文化开始形成时,就存在冲突。当时经常有人说在网络上出现“火焰战争”,宽容并不一定是网络文化的特征。
年轻一代的广阔视野和开阔心胸,我觉得从结构上来看,应该是这样的。我在真实世界,和年轻学生接触时,也确实感受到了这种特点,但是我依然期待着他们能够有更为包容的态度。至于这一点能否达成,其实是需要整个社会努力的。
虎嗅:在开始做视频后,您会去考虑专业性和趣味性的平衡吗?
戴锦华:坦率地说,这不是我的考量。我只是希望借助这样的平台去和更多朋友分享我个人的思考,我很清楚其实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正因为如此,大家如何去感受这些(内容),大家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我觉得,这是大家的选择和权利。
这不是谁取悦谁的关系。我觉得这才是网络平台真正迷人的地方——它可以真正实践平等。具体到我的内容来说,我觉得专业性一定是存在的,毕竟这是我一生的职业,一直在做这个研究(指电影及文化等领域)但是我本身对待专业的态度就是“它必须是有趣的”,因为如果一个问题无趣,我也就不去研究了。所以我的一个基本逻辑是,把我的专业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就够了,我并不会额外去思考如何让其更为有趣。
虎嗅:您会去看弹幕和留言吗?
戴锦华:啊!我正在鼓起勇气,现在还没有去看。
虎嗅:是需要心理建设?
戴锦华:是的,我正在建设中。
“竭力避免非理性恶意”
虎嗅:在现实世界,很少有学生会去质疑讲台上的老师,但是在B站,观众可以用弹幕吐槽老师,您如何看待这种变化?似乎老师的权威被降低了?
戴锦华:这说明,互联网是真正实践知识平等的平台。其实这也是我瞩目这个平台的原因,但是我之所以需要心理建设,并不是因为人们会通过弹幕、留言来降低我的权威,而是因为人们会用弹幕、留言来表达非理性恶意。
我非常坦率地跟你说,这才是我需要心理建设的原因。我会在现实生活中,竭尽全力去避免这种非理性恶意,因为这种恶意没有建设性。一个没有“非理性恶意”又“知识平等”的平台,是我心中的完美平台。
我想你也很清楚,事实上网络世界恐怕不会完全如此,但是没关系,我当然会去看弹幕和留言,一定会去。其实我自己在使用B站看其他人的内容,有时会去看两遍视频,一遍我关上弹幕,第二遍我打开弹幕。事实上,弹幕构成了那个画面的两个层级。所以对于我自己的节目来说,我当然会专门去看弹幕了。
虎嗅: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动力源让您愿意直面这种转变,走到互联网这个更大的讲台上?
戴锦华:我的核心动力是非常个人化的,我觉得我开始步入老年了,那么我也想以某种形式去尝试留下一点东西。就是用这样一些电子媒介的手段,留下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是否真能“留下”,还是像很多互联网上的东西一样最终全灭?我很坦然地把它交给大家,交给媒介、时代,让人们去筛选。
我之前尝试过音频节目,那个经验非常正面。让我发现,我的东西真的——走出了北大课堂。一些不属于北大课堂的人们,会接触到这些内容,然后他们会给我一些反馈。这是一种莫大的鼓励,这些原本属于课堂的内容,当它进入到社会的各个空间时,会产生和课堂完全不同的效果,我看到了很多非常积极的效果。而且我看到了一些不仅仅是课堂教学层面的东西。是关乎个人生命、人生的互动,这是我在真实课堂一直期待的东西。
虎嗅:这些诉求或愿望,通过MOOC类产品或者传统的网络公开课不能满足吗?
戴锦华:其实我很早就在尝试MOOC这种教学模式,基于同样的愿望和动力,但是我发现截至目前,MOOC和传统的网络课程并没有形成一个比较良性的传播渠道。我发现它只是流入了另一种大学教育系统中,这些课程和内容依然停留在大学这个系统和大学的课堂里,而没有走到课堂之外。我真的怀抱期待,希望这些课程和内容可以分享给更多的人,分享给那些大学之外的渴望获知的人。
我经常会去参加公益讲座,曾经去过农村给村里的妇女文化小组做分享。当时我去给她们讲电影,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讲完之后,这些农村的妇女可以立刻复述我的句子并且分享她们自己的想法。
我平时其实经常被人开玩笑说“讲话句子很复杂很长”,所以我一直担心她们能不能听懂,但是完全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其中一些女性朋友立刻把我说的完整的句子复述出来,而且有很深刻的理解。我当时因此而流泪了,因为这个瞬间让我觉得——身为老师这件事是很有意义的。我特别珍视这样的时刻。也期待网络可以给我一些机会,让我去尝试类似这样有趣的相遇。
虎嗅:大学教育和这种大学之外的教育,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大学教育似乎被视为精英教育模式?您也会渴望培养出名扬天下的弟子吗?
戴锦华:培养出优秀的学生,这当然是每一个老师都渴望的成就感,否则为什么要当老师?但是我并不认为大学教育就一定是精英主义的。我一生当中,精英主义一直是我反思和批判的对象。在我看来,大学教育,增加了老师对个体的关注。比如我可以和学生面对面,然后交流,这让我有机会深入了解每一个人,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然后和他们分享问题、愿望。基于此,我尽可能帮助他们在其学术之路上往前走,这是更个人化且具体感的。
40年来,我从没有指派过研究生题目,没有指派给他们任何题目,相反我总是让他们自由选择自己想研究的题目,然后我陪伴他们去一起思考、并协助他们去完成研究。在互联网上,这种个体化的交流和帮助就不多了,所以我现在用了很多时间去研究如何更为清晰、准确、简洁地表达我的体会和累积。我充满诚意地把自己的分享放到网上,我的期待是大家可以随意摘取他们需要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他们发生了新的相遇。
虎嗅:40多年前您决定当老师的原因是什么?
戴锦华:我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明确了要去当老师。这是一个很个人的愿望,我觉得和年轻人在一起,我自己的心灵衰老也会慢一些。我年轻的时候就非常恐惧心灵的衰老,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实我的选择是对的。因为这些年来我不断从学生那里学习,然后让自己不断跟时代产生互动,我没有简单地跟随这个时代,而是在保持与时代对话。
“我拒绝成熟”
虎嗅:在互联网世界,选择不跟随会变得更难?
戴锦华:我很少对一句电影台词有强烈共振,但是《一代宗师》里宫二的一句话让我有强烈共振,我觉得准确地表达了我想表达的东西——“所谓的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或去,或留,我选择留在属于我的年月。”我坚持也许是今天已经被人蔑视的理想主义,我坚持不成熟。我经常被朋友们善意地开玩笑问“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成熟?”
我拒绝成熟。
我无法达到在现实世界中游刃有余、进退自如的那种成熟,我做不到。我一生,活得很任性,从来没有勉强自己。我有时候会想,我这一生这么任性,还能有现在的状况,我觉得大概这是我最大的成就感。我没有去顺应、接受或者追逐过什么,我打算就这样走下去了。
虎嗅:是做真实的自己然后风格永存吗?
戴锦华:是真诚。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优点的话,可能就是我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互联网上,我面对任何听众时都呈现出最大的真诚。我尽我所能做到最好,用最大的真诚面对大家。至于说大家能不能接受,其实这是大家的选择。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平等。
虎嗅:那您如何去评估自己在B站上的成功或者说,如何衡量在B站做分享这件事的获得感?
戴锦华:坦率的说,我没有期待或者说预期。就是我没有想达到什么程度、什么样子,我没有这类的规划。其实我知道自己一直被年轻人欢迎,在各种不同场合里,我还是比较受年轻人欢迎的,但是我同时很明白——我不具备流行的素质。我不是为了流行度而来的,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期待,我觉得是希望遇到同气相求的人,增加更多有趣的相遇。
其实校园多多少少会限制你。我在大学里工作生活了一辈子,可能会逐渐不了解大学之外的世界。其实校园的围墙会围住你的生活。我并不是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我做过很多社会调查、乡村调查、第三世界调查。我不光走出了学校,还去过真正的第三世界、真正的乡村。但是大学的围墙其实依然影响到你,比如你会缺少一些有趣的相遇。
这也是我选择互联网世界的原因之一,有时候在互联网世界的相遇,会给你惊喜。会出现很有启发的东西,然后我会反问自己为什么之前忽略掉了?所以这其实是我的期待,通过互联网这个完全不同的渠道,面对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群、不同生活状态中的人群,你能看到他们的态度、他们的反馈,这是我所期待的。
虎嗅:那您对于知识通过互联网分享这件事的未来怎么看?
戴锦华:可能我有点杞人忧天了。互联网从技术上让知识平等成为可能,但是我们现在也看到了很多相反的例子——并没有增加更多的交流,而是进入了分众时代。我对这件事不抱“无保留的乐观态度”。
而且我觉得,还需要警惕知识简化,以及比知识简化更可怕的思想简化。这也是我不希望看到的,在知识平等、知识普惠的情况下,我们是否会进入一个过度追求共识的状态?知识的意义就是让人们形成自己的思想,但是现在网络的趋势反而是大家在寻求共识。我觉得在知识普及前提下,更重要的是分享问题、分享思想。
(文章来源:虎嗅网)
文章来源:虎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