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种昂 摩天大楼的顶层通常会安装一个被称为“智慧之眼”的阻尼装置。懂建筑的人知道，每当风暴袭来，阻尼器便会相应的摇摆，以抵消强风对超高建筑的冲击。
在中国蔬菜市场上，有一个县城扮演着类似的角色。这就是山东省寿光市。
蔬菜价格易波动，关乎民生。通常来说，种植面积、天气状况、物流仓储、节假日消费和生产成本等均可能引发蔬菜供需失调、价格起伏乃至菜市的震荡。
每当这时，寿光就成了调节供需、平抑菜价、缓解市场波动的“减震器”——在小生产与大市场、集中种植与远程消费、供需全年总体平衡与短期局部失衡等矛盾中，悄然维系着中国蔬菜供销体系的市场均衡。
寿光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个著名的“蔬菜之乡”，是中国设施农业的发源地。这里有着从种子研发、种植到运输仓储的最完整产业链条，已形成“买全国、卖全国”式的集散配送中心、信息交流中心和价格形成中心。寿光向26省输出技术、人才及种植模式，建立种植“飞地”。全国新建蔬菜大棚中，一半以上有“寿光元素”。
寿光，早已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
从未见过的行情
“购销蔬菜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今年疯涨的行情。”孙毅是寿光市毅旺果蔬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毅旺公司”）董事长，早在寿光农产品(000061,股吧)物流园建成前就从事果蔬种植、购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今年多种蔬菜纷纷打破了批发价的历史记录。”
尤其是白菜，今年十月初，价格一飞冲天。让孙毅吃惊的是，在物流园白菜批发价最高时飙升至2元/斤以上，高出去年同期一倍以上。这是他从业来从未见过的历史高点。
价格是市场供需变化最灵敏、最直观的反映。寿光蔬菜指数的监测显示，今年九十月份，“北方地区长时间的阴雨天气对蔬菜生产的各个环节产生不利影响，如蔬菜产量受损、优质货源短缺、采摘困难，腐烂变质现象加重等”。山东及周边地区是白菜的主产区、消费区，由于连续数月频频降雨，白菜烂根、生长缓慢，反映在市场上连续多日供货稀少。
白菜日常消费量大，是蔬菜交易中的“大宗商品”。市场供应短缺立刻触发了寿光物流园电子结算与价格指数的监测预警。范立波是该园蔬菜部经理，接到预警后，他向白菜主产区具备采购、转运能力的菜商们以各种形式传递出希望加大采购量、到货量的市场信息。
蔬菜价格易受多重因素影响，种植面积、天气状况、物流仓储、节假日消费、生产成本等都可引发市场波动。但在范立波眼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供需失衡引发价格起伏。蔬菜市场自有其规律，只要能发挥物流园客户资源和市场聚集优势，加大蔬菜调配力度，调节供需关系，市场菜价就会恢复平稳态势。
这时，无论是客商频频传来的订单，市场上不断飞涨的价格，还是寿光物流园蔬菜指数公布的日常监测数据，都传递着同一信息：今冬白菜市场供需缺口将日益增大。有着多年从业经验的孙毅敏锐的发现了这一商机，紧急向白菜另一大主产区——黑龙江齐齐哈尔、吉林白城等东北地区派出了采购人员大批收购，经寿光中转后向黄淮流域市场调配。
可这时东北产地收购价也暴涨数倍，白菜早已不是“白菜价”。根据蔬菜商情网显示，辽宁锦州白菜产地价在9月底只有0.2元/斤，10月底已升至0.65元/斤，11月中旬涨到了0.85元/斤……去年同期东北地区白菜价格约为0.2元/斤。
由于菜价连翻，一方面，各地菜商纷纷北上采购、弥补本地需求；另一方面东北各地经销商纷纷抛售窖中储藏，一时间菜市上演了东北白菜大批南下的罕见景象。
在寿光地利农产品物流园（以下简称“寿光物流园”）西南角的交易市场内，天天停满了一辆辆悬挂着“黑”“辽”“吉”车牌、满载着白菜的大货车。孙毅估算，进入10月，每天约有四五十车白菜从东北运至寿光物流园。其中，毅旺公司每天也能运来三四车（每车30吨）进行分销。
让孙毅感到戏剧化的是，随着本地白菜大批南运，东北这个白菜主产区多地竟然出现了几近售罄、无菜可卖的一幕。
在日常消费中，白菜属于大路货，尤其在东北地区，市场需求量巨大。11月后“南菜北运”（每年的11月份到次年的三四月份）启动，孙毅又从湖北嘉鱼紧急采购，运至寿光中转、分销至东北市场，回填市场空白……东北市场在这轮菜市波动中罕见的从白菜输出地逆转成了输入地。
孙毅的毅旺果蔬公司只是寿光物流园常驻的5000家菜商之一，加上临时前来交易的菜商，日常总能汇集有上万家之多。
蔬菜调配遵循的是市场规律，这时往往也是商机所在。像孙毅一样的菜商们，会综合蔬菜价格指数的变动走势，市场上飞涨的价格信息，客商频频传来的订单需求，结合自身资金、客户资源、分销能力等，参与到这场救市保供的蔬菜调配中。菜商们转运蔬菜、增加供给、满足需求，同时菜价也得到了平抑，菜市逐渐恢复平稳。他们也会分享到随之而来的市场红利。
范立波回忆道，今年，白菜成为寿光物流园在全国范围内调配量最大的蔬菜，比去年同期到货量增加约1/3以上。随着供给量源源不断的增加，高走的菜价也开始缓缓回落。
疫情突发，千里驰援
2020年1月23日，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封城。这个上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蔬菜供应随之成为一个棘手的难题。
1月27日年初三傍晚，国家发改委下发紧急通知，指定寿光市每天供应武汉蔬菜。面对突如其来的紧急保供任务，寿光政府当即组织货源。这其中有60吨西红柿供给任务分配到寿光众旺蔬菜合作社。
“接到供应60吨西红柿的任务都1月27日年初三晚上七八点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要发货。”寿光众旺正是以种植西红柿为主的蔬菜合作社，理事长崔玉禄回忆道，合作社紧急召集农户开会，两个小时内组织了40多个志愿村民戴着头灯进入各个蔬菜大棚，连夜采摘。终于熬了一个通宵后，合作社总算凑齐了货源，运至物流园检测、装箱。
1月28日上午，15辆满载20余种新鲜蔬菜的大卡车从寿光缓缓驶出，首批援助的350吨、价值200多万元的蔬菜正式启运，千里驰援武汉。疫情期间，寿光每天为武汉提供600吨左右蔬菜。
2020年6月11日，北京新发地农产品批发市场突发新冠疫情，两天后被迫休市。新发地承担了80%以上的农产品供应，是首都名副其实的“菜篮子”。疫情后，北京菜市一度数十种蔬菜的需求量和价格应声上涨。
根据6月13日北京市价格监测中心的结果显示，受疫情因素影响，主要生活必需品中蔬菜价格长势最高。“新发地批发市场闭市，致使蔬菜批发价格明显上涨；猪肉、鸡蛋价格小幅上涨；粮油价格基本稳定”。直至6月17日，北京重点监测企业蔬菜零售均价比前一日上涨4.7%。
此前，寿光一直是北京的蔬菜供应大户。因集中防疫的要求，寿光被分配的蔬菜供给份额已大大高于往日。
寿光众旺蔬菜合作社理事长崔玉禄回忆，当时北京新发地保供任务分配到若干合作社共同完成，众旺接到的首批订单是20吨西红柿。
次日一早，寿光一百多家蔬菜合作社紧急调配了200多吨蔬菜，发往北京临时设立的蔬菜批发点进行分销。
寿光价格指数中心分析员何晓杰回忆，新发地疫情持续时间长达一个月，寿光向北京调配的蔬菜越来越多，涉及瓜类、椒类、柿类和叶类等类型蔬菜。
据统计，6月13日至17日，寿光累计向北京调配蔬菜2133吨，平均日供应量在400吨以上。
6月18日，在商务部的协调下，北京承储企业又与寿光对接，增加采购了5000吨临时储备蔬菜，以备不时之需。随着供给量、储备量的增加，北京的菜市也逐渐恢复如初。
设施农业微调供需
作为设施农业的发源地，寿光在种植环节发挥着重要作用。
1989年，寿光三元朱村17个农户试验冬暖式蔬菜大棚取得成功，解决了冬季蔬菜种植瓶颈，揭开了中国设施农业发展的序幕。最初菜户弯着腰、点着蜂窝煤炉子供暖的第一代大棚，目前已经升级至第七代。
2021年12月1日17时，寿光稻田镇崔岭西村菜农崔新中仍在大棚里忙碌着。眼看夕阳西下，棚内温度渐降，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只按了三个键，“保暖棉被”缓缓地自动罩在了大棚外。以前，一个五亩大棚手动放置要让他忙活近一个钟头。
在崔新中手机上，记者看到，大棚内温度、湿度、土壤PH值和二氧化碳含量等数据都可实时读取，浇水、施肥、农药喷淋和开启补光灯等只需几个按键便能自动完成。工业科技应用到农业生产大大节省了高涨的人工费用。以前，崔新中与妻子两个人起早贪黑只能管理一个大棚，现在能够经营分布在不同位置的四个大棚。
农业大棚是为了解决冬季蔬菜供应不足的难题，具有稳定市场的作用。如今，崔新中一面时刻紧盯波动的菜价信息，一面利用设施农业的优势在种植环节进行供需微调。
每当市场供给增加、价格下降时，崔新中根据大棚内现有环境数据适当增加通风时间，调整棚顶“棉被”覆盖时间，使棚内温度下降，延长生长周期，错开低迷的行情；每当市场供给减少、价格看涨时，则可以反向操作，开启补光灯，提升棚内温度，以赶上这波牛市。根茎类的蔬菜还可以短期存入冷库，以待过年等需求旺盛的时节。
中国有着全球最大的农产品市场，农业生产却多是一家一户的分散模式。小生产与大市场，单个农户生产的高风险性与蔬菜市场的易波动性叠加，进一步增加了种植风险。为保障菜农权益，寿光农户纷纷组建合作社，抱团发展，共担风险。他们以“一镇一品”“一村一特”的形式避免了跟风种植、扎堆上市，分散了无序生产的风险，并创立价格指数实时反映市场，以减少因信息不对称而误导经营的风险。
不过寿光生产组织规模仍旧暴露出诸多问题。这在疫情期间驰援武汉、北京的过程中就有所体现。正如寿光统战部部长曹建国所说，仅果蔬类合作社就有2300多家，“规模较小、服务领域窄、蔬菜品牌不响亮、经营管理能力不足”，无法应对市场短期的剧烈动荡。
事实上，不同合作社的组织能力参差不齐。有时候，由于紧急调配时间紧、货源多，部分合作社未能按时完成，只好临时将任务再做分配。
2020年9月26日，寿光107家蔬菜专业合作社联合成立了全国首家蔬菜合作社联合会，进一步提升组织能力，打造“寿光蔬菜”品牌效应。该联合会首届会长崔玉禄认为，寿光合作社整合后，再遇到菜价起伏、蔬市震荡，联合会就能形成合力，在更大范围内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组织货源的作用，应对菜市波动。
寿光统战部部长曹建国在联合会工作会议上要求，力争利用3年时间，使合作社联合会对小农户的覆盖率达到100%，真正实现组织化、标准化、品牌化。联合会要实现寿光蔬菜“随行就市—引领市场—订单市场”的创新转变。
寿光，不再是一个地域概念
作为中国蔬菜之乡，寿光形成了“买全国卖全国”式的分销体系；借助市场网络的延伸，近年来寿光开始不断向面向全国输出种植技术、人才以及生产模式。
作为当地较大的菜商，毅旺果蔬早已走出山东，在河北、广东、云南等流转土地，引入寿光种植技术、人才，建起数千亩的种植基地。
今年芹菜、菠菜等叶类蔬菜的批发价一路飙升。
今夏，孙毅在张家口市张北县流转了几百亩土地种植芹菜，恰恰赶上了这波罕见的行情，弥补了南方市场的需求。同时，他在云南、广东流转数千亩耕地种植豆角、圆葱等，在“南菜北运”的季节供应北方市场。
寿光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蔬菜大棚，种植、供应反季节蔬菜，但毕竟土地资源有限，目前已有部分地区声称其种植规模超过寿光。可在孙毅看来，如果寿光直接在南北各大产区复制种植模式、建立生产基地，利用产地、品种、上市时间的差异，进入寿光物流体系分销，就能突破地区限制、扩充耕地面积，更有力的保障蔬菜供应体系。
目前，寿光蔬菜合作社联合会旗下合作社早已走出寿光，不仅在青岛、烟台、潍坊等山东省内建有基地，还在赤峰流转了五六百亩种植菜椒、甜瓜等蔬菜，并在海南成立了分会组织，常驻海南寿光甜瓜农户400多户，开拓域外种植面积3万多亩，年产量5.6亿斤，总产值16亿元。
寿光蔬菜产业集团也在云南弥勒、甘肃白银、广州白云、海南保亭和海南乐东等地布局寿光模式“飞地经济”产业基地项目。
据统计，山东的新建大棚，70%以上有“寿光元素”；全国的新建大棚，一半以上有“寿光元素”。常年有数千名寿光技术员在全国26个省市自治区建设大型蔬菜基地或指导蔬菜生产。
寿光向全国输出技术、人才以及种植模式，联通的是当地产区的信息和市场。一旦个别产区遭受天灾，局部市场出现短缺，引发供给短缺、价格飞涨、市场波动，只要寿光遍布全国的蔬菜“飞地”与购销体系联动起来（包括在“飞地”市场临时收购至寿光中转），就能调配各地更多货源参与到平衡局部市场供需中来，形成一张牵一发动全身的全国网络，更加有力的稳定菜价波动。
寿光蔬菜合作社联合会会长崔玉禄感叹，“寿光”早已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
（张泓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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