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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一个捷克作家用捷克语的“奴隶”——“robota”作为基础,在自己的小说中创造了一个词:“robot”,用来描述一种由人类制造用以服务人类的人形机械,后来这个词成为了“机器人”这个词的语源。从第一次出现开始,这个词就和冲突与压迫息息相关,故事中的机器人觉醒了自我意识,然后迅速发现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奋起反抗,干掉了人类,变成了世界的新主宰。对,就是《我,机器人》。自那时起,欧美文化圈从未信任过机器人,他们笔下的机器人总是充满了阴谋和对抗,似乎只有统治人类毁灭人类才是机器人的版本答案。在古早的科幻作品中,“机器人”和“人”之间的界限是最主要的讨论问题,被工业时代控制的人还算不算人,拥有感情的机器还算不算机器,这两个议题包揽了欧美科幻一半以上的份额。为了防止机器人造反,阿西莫夫还提出了机器人三定律,用来对抗“机器人自我觉醒人类该咋办”这个科幻界的大命题。可能惯用奴隶的老欧洲帝国对自己造成的不公心知肚明,时刻畏惧着这些奴隶起身反抗的一天,将这种思潮投影到了自己的科幻作品中。而日本人对此显然有不同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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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科技代差打傻过的日本人用身体理解了“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
当机器人的流行传到日本的时候,日本人率先从机器人身上看到的是力量,而非潜在的敌意和威胁,日本人似乎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机器令人恐惧,机器人会是一个危险的存在,恰恰相反,人类对机器人的不友好成分要更高一点。日本的漫画之神手冢治虫说:“不同于西方人,我们对机器人没有任何的质疑态度,没有把它们视作「假人」。所以在这里你看不到有人抵制机器人,相反大家都能平静接受它们。“在手冢治虫第一部机器人题材的漫画《大都会》中,手冢治虫还没有主动的区分这种思考模式上的差距,整个漫画的风格跟随美式,创作了一个反思机器与人关系的故事,但这时的日本人就表现出了很独特的视角:他们认为人和机器人并不是零和的,而是可以共存的。到了后来的《铁臂阿童木》,这一点被直接摆到了台面上,机器人和人类怎样平等相待,怎样和平共处,成了《铁臂阿童木》中的关键主题。曾经靠技术奋起直追的历史带给了日本强烈的技术崇拜,在日本人的世界观里,科技高速发展必然会给世界带来一个更光明的未来,如果世界上有救世主,有一个超级英雄,那这个救世主不应该一个氪星掉下来的万能上帝,而应该是经由人类自己的手打造出来的机械英雄。但手冢治虫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虽然构造了一个技术乐观主义的故事,认为人和一种机器构造的独立意识体应该平等相处,但并不认为这个未来可以轻易达到,既然有愿意守护人类的阿童木,就一定会有想要毁灭人类的PLUTO。在手冢治虫的助手中有一个人,他显然很不满意自己老师这种乐观的不彻底的行为,既然要技术乐观,那就要完全乐观,后来他独立出篇,创作了一个22世纪机器人回到过去帮小男孩完成梦想的故事。他叫藤子不二雄,创作的故事叫《哆啦A梦》。一条科幻史上的全新线路正在孵化,对机器人的恐惧背后,浪漫的种子已经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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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4月12日,苏联宇航员加加林乘坐东方1号飞船起航,环绕地球轨道一周后返回地面,成为第一个登上太空的地球人,当他安全返回的时候,全世界的目光都看向了那片天空。
人可以走向宇宙,可以去开拓更大的世界,这样的想法吸引部分人将视线投向了星空的尽头,开始幻想星星的对岸是什么样子,开始思考人类如同大航海时代一样开拓了星辰大海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星际题材的文艺作品开始爆发式成长,宇宙飞船、外星人、太空殖民地等科幻概念成了热词,新的哥斯拉不再从深海里爬出来,而是从星海中降临,随之降临的还有光之巨人,一个属于日本的超人。哥斯拉和奥特曼,透露出日本文艺界一个奇妙的追求:我们的英雄要大!要特别特别大!这个奇妙的追求奠定了后来成为了巨大机器人时代的基础。另一边, 受到苏联人登上太空的刺激,美国开启了阿波罗计划,倾尽全力想要将人送上月球,这进一步促进了文艺界对星际题材的热爱。到1968年,出现了两部跨时代的科幻作品,一部叫做《2001太空漫游》,一部叫做《仿生人能梦到电子羊吗》,他们都带有人类对进入太空时代的期盼,同时带有对人工智能和仿生人的恐惧。期待与忧虑,在那时是一体的两面,不分彼此。第二年,阿波罗登月,全程电视直播,全世界都看到了人类科技能突破的边界。70年代,正是第三次产业革命的高峰期,高速发展的科技改变了普通人的生活,让普通人吃够了科技进步的福利。那同时是大众传媒高速发展的时代,电视电影的特效越来越精致,相比过去的文字和广播,直观的画面为当时的民众带来了别样的刺激。普通人惊讶的发现,科技原来可以这么酷,相比火星人入侵这样的恐怖故事,殖民火星更让人心潮澎湃。曾经停留在文化人想象中的忧虑被淡化,人们对科技的信仰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日本动画界率先突破了脑洞,他们想要一种很酷很酷,能够把读者对科技的爱好钓出来的设计,一种机械,有力的,强大的机械。最后日本人得出的版本答案是一种用钢铁组成的巨大身躯,胸口可以喷火,铁拳可以飞出去打人,还能搭载一个人类驾驶员的——巨大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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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漫画《魔神Z》开始连载,第二周便决定动画化,就此开创了机器人动画的类型,让“超级系机器人”走上历史舞台。这是第一部由主角驾驶的机器人动画,是整个机器人动画时代的开拓者,他留下的很多设计都成为了后来的时代经典,铁甲飞拳、硫酸飓风等必杀技成了后来日漫里玩不烂的梗,连圣斗士的核心设定“同样的招式对XXX不会有效第二次”都是从《魔神Z》里直接扒来的。他所开启的把变身画面做成“兼用卡”,每一集都固定放一遍用来凑时常的恶行更成了后来动画行业的通行套路,不但机器人动画拿来用,每一集都来两分钟的BGM大变身,《圣斗士》硬是弄出了出名的白鸟座尬舞,后来的火箭队登场也是兼用卡的妙用。时至今日,缺钱的国产动画界还是会疯狂用兼用卡凑时常,一场打斗同样的动作重复个七八次完全就是基本操作。60年代,是超级英雄的时代,在美国,漫威DC的IP正在爆发式成长,疯狂扩张自己的版图,在日本,奥特曼、假面骑士这些英雄也统治了同时期的市场,最初的巨大机器人实际上是机器人版的超级英雄,它同时融合了人类对科技的期待和对英雄的幻想,唯一的区别是,一般的英雄故事里变身都是白光一闪,英雄出现,没有具体的变身过程。《魔神Z》,以及同期的《科学小飞侠》率先带来了“详细描写变身画面”的操作,一个普通小男孩驾驶飞机飞到巨大的机器人身上,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机械操作进入机器人体内,然后亲手驾驶机器人战斗,这样的设计刷新了小男孩们的性癖,他们不仅想要带着假面骑士腰带站在操场上大喊变身了,还想要开飞机坐机器人。从变身,转变为亲手操纵,这是动画史上一个巨大的飞跃。《魔神Z》的爆火不仅仅在于点燃了机器人动画这一品类,让机器人可以在英雄片扎堆的年头异军突起,更大的贡献在于他带起了整个动画业背后的角色模型产业。用一个现在比较通俗易懂的名词来说,就是手办行业。当时,行业整体都不看好角色模型,几家尝试做角色模型的公司都因为动画播出结束后销量急速下滑而崩到了姥姥家。这时候日升旗下有一家名为POPY的公司,以生产假面骑士腰带做主要业务,但因为不能与母公司竞争,不得不进军角色模型的领域,他们为《魔神Z》的模型下了重金,先后推出了“超级王者”系列和“超合金”系列。“超级王者”拥有60厘米的抱枕级高度,在男孩的游戏库里一骑绝尘,可以脚踩玩具箱里的哥斯拉和奥特曼,完美发挥了“巨大机器人”的巨大设定。“超合金”则是全金属构造,拿在手里沉重有质感,又完美符合机器人的独特特色。这两款玩具的爆火引发了整个日本玩具行业的兴趣,大批热钱开始投入到动画行业,机器人动画——这种模型广告片开始获得了大量资金支持。随后,1974年推出的《盖塔机器人》又开创了“变形”、“合体”这些概念,后来机器人动画中的大多核心设定都出自《盖塔机器人》,包括热血男一,冷静帅哥男二,矮胖男三的组合也成了后来机器人动画的定式。而这些设定让玩具厂商能够开发出自由组合的合体玩具,进一步推进了机器人动画的商业价值。在这些故事里,机器和人类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人类战胜威胁的帮手,双方谁也离不开对方。机器人,是人类的工具,也是伙伴。在这一片繁荣中,超级系机器人的问题却渐渐凸显出来,设定模板,故事老套,缺乏内涵,主打低龄向,这些问题让超级系机器人动画走到了极限,一切都在催促一部一个伟大的作品登场。那就是《机动战士高达》。高达,是每个男孩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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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星球大战》在美国上映,引发全球热潮,大众对星际战争的兴趣空前高涨。
这一年,电视游戏开始崛起,游戏机和无线遥控车抢走了小男孩的注意力,机器人变得不再流行。日本动画业界迫切的需求一个新的作品来唤醒逐渐下行的市场,抢回机器人玩具的市场份额。这时,一个奔四的光头动画导演感觉变革时机已到,他准备了一份企划,之前他执导过几部机器人动画,小有名气,但那些都不是他心中想要的东西,他决定做一个真正的,自己想做的故事。他叫富野由悠季。富野由悠季拿着这份企划书找到了漫画家安彦良和,安彦良和看过企划后,凝重的对富野由悠季说:“你的故事,早了这个世界十年。”富野由悠季回答:“那就让这个世界前进十年好了。”《高达》是一部和之前所有机器人动画都不同的作品,它彻底抹掉了机器人的意识,让机器人成为完全的工具、武器,富野由悠季为高达设计了庞大的背景和复杂的剧情,让整个故事更成人化,更有深度。为了做出最有机械感的设计,富野还找来了日本第一的动画机械设计师大河原邦男,上文提到的《科学小飞侠》的的机械设定就是他亲手做的。事实上,《高达》原本也不是一部“巨大机器人”动画,在富野由悠季原本的设计中,高达应该是身高两米的太空步兵,然而赞助商并不喜欢这个主意,他们认定市场只吃巨大机器人,于是强行将两米的太空步兵改成了十八米高的钢铁巨人。唯独这一点,赞助商做对了。1979年,《机动战士高达》登上了电视荧幕,强强联手之下,这部饱受期待的动画十分果断的扑街了。初代《高达》播放的时候,收视率持续低迷,甚至无法突破5%,投资方经过商讨,决定中途腰斩动画,将原本52集的内容砍掉了9集。然而在腰斩过后,动画在青少年观众的内部却人气大涨,收视率和模型销量逆势上扬,不但创造了惊人的销量,重播时还拿下了10%的收视率。这时,后来大名鼎鼎的日升公司找到了版权方,他们当时只有一栋车间,三层楼,刚刚在军事模型领域惨败给田宫,亏损严重,急需新的方向来扩展市场,那时的日升绝对没有想到“高达”这个名字会带给他们什么。截止2020年,万代控股市值124亿,在日本企业中排行第18位,而他们起家的商品就是高达模型。高达的成功在日本动画界开启了一个新的类型:真实系机器人动画。这一派动画以相对真实的机体设计,更加复杂现实的背景设定,更加宏大的命题讨论作为特点,迅速攻陷了青年市场。观众已经不再满足于“干的爽就完事了”的英雄主义机器人动画,而是开始追求“我们为什么要干仗啊”的逻辑自洽。机器人不必是超级英雄,驾驶机器人的人也不必是英雄,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逼迫而不得不去面对的普通人。随后几年里,这种面向青年的机器人类型片开始大量涌现,《超时空要塞Macross》同样创造了一个持久的老系列,还留下了天顶星人这个梗;《机动警察》则迈出了押井守封神的第一步。模型厂商迅速跟进,强机械设计让原本的金属玩具和塑胶玩具变得并不合适,面向更高年龄层的模型厂开始推出自组的塑料模型,奠定了手办市场的基础。自此,日本动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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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辉煌不但红透了日本,还照出了国门,反攻进了美利坚的大门。
1983年,美国孩之宝公司的代表在东京玩具展上发现了两个系列的玩具:DIACLONE和MICROMAN,它们都是机器人,但DIACLONE可以变成汽车,MICROMAN可以变成收音机电视机等生活用品。这两个系列的玩具在日本销量平平,并不出彩,因为当时的日本市面上有无数更帅更酷的机器人玩具,它们有动画故事的加成,打的是太空战争,谁会喜欢一个能变成汽车的玩具啊?美国人喜欢。美国有浓厚的汽车文化基因,孩之宝对这两种变形玩具非常感兴趣,于是将这两种玩具引入美国,作为宣传,他们联合漫威制作了三集广告性质的动画片。这个动画后来在国内被翻译做《变形金刚》。事实证明,在那个年代,没有小男孩能抵挡能变身的巨大机器人的魅力,《变形金刚》播出后瞬间爆火,在孩子们的强烈要求下开始扩充,随后建立了一个庞大的世界观体系,并进而成为一个超级大IP。在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相比起和自己的造物机器人搞好关系,欧美文化圈似乎更喜欢和外星人搞好关系;而在东亚,相比起机器人和外星人的威胁,大家总是更害怕来自人类自身的破坏。“Robot”和“ロボット”,读起来虽然很相似,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化。Robot的背后是神学逻辑下,人类不可能僭越神的责任创造独立的新灵魂的自我否定,而“ロボット”则是基于“万物有灵”的泛神论而衍生出的另一套逻辑。毕竟在东亚的神学体系里,不管是什么物件都能修炼成精,机器人觉醒自我也不是很难接受。受到变形金刚的影响,美国市场开始大量引入日本机器人动画,但因为当时的美国动画有引进集数要求,日本动画的季播模式又大多无法凑够集数,美国人就想了一个怪招:将多个日本同题材动画混在一起,剪成一部作品引入,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又辗转被引入中国,其中最有名的一部就是《太空堡垒》,它是《超时空要塞》、《机甲创世纪》、《超时空骑士团》三部作品的混剪。而《变形金刚》进入国内后更配合玩具打出了碾压局,在大众认知度上完全压过了日本的国民IP高达系列,以致于国内机器人题材动画爱好者最愤恨的事之一就是被人问:“你这不是变形金刚吗?”作为一个模型广告,《变形金刚》系列是极为成功的,它直接奠定了孩之宝的玩具帝国,但这个IP的险死还生也同样和玩具厂商的经营策略脱不开关系:1986年,孩之宝为了推新玩具,把旧产线替换下来,决定做一部剧场版,把老角色批量弄死。这一决定从商业上来说十分合理,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弄死老角色,怎么把新玩具卖给小盆友?但这给观影的小盆友造成了沉重的心灵创伤,电影院内无数小孩嚎啕大哭,家长的抗议信淹没了孩之宝的信箱,最后孩之宝不得不复活了擎天柱。曾经的忧虑被冲淡,一个全然信任的时代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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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动画在日本已经开始逐渐青年化,不再是小孩子的玩意,一批青年向成人向的作品大热,而报纸杂志等传统传媒却并没有给这些动画公正的评价,于是,以《高达》的第一部剧场版作为契机,以富野由悠季为代表的动画人在新宿举办了一场“动画新世纪宣言大会”。这场大会的参会人数远远超乎举办方的想象,有超过一万五千人不远万里赶到新宿,富野由悠季代表动画人在台上宣读了宣言:“我们在此宣誓,将以动画开拓出我们的时代,揭开动画新世纪的幕布”也许当时在台上宣誓的富野由悠季也无法想象,他们竟然真的就此开创了地球上最强的青少年文化产品,时至今日,日本动画在世界的青年文娱产品中依然占有绝对的影响力。但机器人的辉煌却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衰亡的伏笔,雄心壮志的开头竟成为终末的序曲。1983年,《北斗神拳》开始连载。1984年,《龙珠》开始连载。他们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逐渐夺走青少年的目光,用格斗漫画的新时代将巨大机器人的王朝终结。很少有人能意识到,机器人动画的黄金时代和日本工业的黄金时代是重合的,在那个时代,世界都沉浸在科技高速发展带来的红利中,坚信科技会带给我们更美好,更广阔的未来。巨大机器人是一个符号,是人类的力量通过机械做出的延伸,那时的人类信任科技,就像信任自己的朋友,他们坚信只要对机器投入感情,机器一定会回报自己的信任。《魔神英雄传》、《光能使者》,在超级系机器人归来之时,机器人自我的意志变得越来越重要,机器人不但是工具,还是同伴,是朋友,是能够回应主角大吼的战友。那时的我们相信,一个熟练的技师加上他的武器将会无所不能。而渐渐的,我们更信任自己的肉体,更愿意看用存在身体里的气和查克拉来逆天改命的故事。因为人们在时代的尽头终于发现,技术并不可靠。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技工是国家崛起的中坚力量,一个熟练的工程师拿上他的扳手,将能带给你一个世界。而在经济发展到极致,开始出现泡沫的时候,一起都在脱实向虚,金融资本的增长速度摧垮了技工的骄傲,不管是几十年的老匠人,不管有多么精湛的技术,都可能在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中失去工作,再也不能摸到心爱的机床。巨大机器人再强,也只是身体的延伸罢了,那毕竟不是身体。人们亲手拿起机械,抛弃了外星来的英雄。人类丢下机械,选择了自己的拳头。我们有了勇气,摆脱浪漫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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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日本的经济泡沫破碎,曾经的辉煌统统散去,只留下一地鸡毛,每一天都有自杀的人,每一天都不如上一天,曾经可以一直向上,一直发展,直到突破星海前往未知世界的幻想统统破碎,未来只留下了一片死寂。与此同时,北方老大哥突然裂开,让鹰酱失去了继续向天空探索的动力,开始沉迷于在蓝星上搞事,星际探索的愿景变得遥遥无期。《高达》系列在连续出了数个续作后开始越走越歪,不愿看着自己的心血变味的富野由悠季愤怒的宣称,下一代高达要不然就做机器人摔跤,要不然就毁掉算了。为了毁掉这个系列,他把续作的指导权丢给了一个后辈今川泰宏,有些人说这是他对后辈的看重,有些人认为他只是单纯想找个和高达八字不合的人搞个大新闻。而今川泰宏非常感动,他真的去做了一部高达摔跤。《机动武斗传G》是一部完全不同的高达,他明明是真实系的继承者,却走的是超级系的路子,驾驶员不是坐在驾驶仓前,而是穿上紧身衣和机器人同步格斗,决定战斗的是大声喊出来的必杀技,更出现了能够空手拆十八米高达的武力值天花板角色。那时正是港漫的黄金年代,香港的经济在亚洲令人侧目,也让刚刚摔了一个跟头的日本羡慕,而香港的文艺产品也在日本大幅流行。今川泰宏在写故事的时候因为懒得想名字,草草在草稿纸上把几个关键角色标记为自己喜欢的香港电影的名字:东方不败、笑傲江湖、狮王争霸、天剑绝刀。这些名字只是一个暂时的代号,但却意外的在前期宣传中泄露了出去,这一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没想到这个意外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整个《机动武斗传G》的后半段从日系废土格斗漫画转向了港漫风格,而这恰恰贴合了那个时代的的颓丧气息。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已经坐着飞船飞向了宇宙,只留下已经被污染破坏的一片狼藉的地球,在一片已经被抛弃的废土之上,那些被留下来的人在艰难的活着。这时的人们已经在巨大的落差中感受到了技术的无情,原来科技并不会带给我们更好的世界。太空殖民?那很好,可是,地球怎么办?这部目标就是搞砸《高达》招牌的另类高达竟然神奇的拯救了高达这个IP,但这阻止不了机器人题材整体的颓势。直到一部打破常规的作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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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后最绝望的时代,一个叫庵野秀明的痞子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失败,决定重新振作,做一部把自己负能量全部灌注进去的报复社会级动画,他给这个动画起名《EVA》。国内叫它《新世纪福音战士》或《新世纪天鹰战士》。这部动画的风格和过去的作品完全不同,主角既不勇敢也不热血,相反浑身上下都是丧和颓,性格懦弱自闭还偏激,遇事只会心里埋怨,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拼命。动画的表现手法也极为清奇,用了大量蒙太奇和抽象手法,用了大量的宗教元素和隐喻象征,至今没人能说清楚到底是作者思想深度太高了还是他画分镜时候喝高了。甚至因为过于玄奥复杂的表达手法,动画做到最后一集没钱了,直接把分镜稿拿出来播,大家都只敢怀疑这是什么新的心理叙事技巧。这样一部充满了负能量的动画,在1995年却直接击中了日本社会的集体意识,引发了现象级的讨论,几乎所有大学都专门开了讨论课,分析EVA的手法和内涵。超级系机器人的时代,恰如超人蝙蝠侠刚刚出现的超级英雄时代,人们只想看正义的代表怎么打击邪恶势力,带来更多安全感。真实系机器人的时代,像是美漫开始玩思辨的年代,人们开始思考为什么要打架,除了打架还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法。而到了EVA,终于连打架都不重要了,就算打赢了又能如何?就算一次次拯救世界又如何?没有胜利的美酒,没有庆功宴,没有冒险后收获的爱情。痛苦,只有痛苦,只有无法沟通的心灵在废墟上留下的层层疮疤,一点一点的渗出血来,却越叠越厚。以前的少年想要成为英雄,他们幻想着驾驶巨大的机器人横行星海,和黑暗势力作斗争;幻想能成为改变世界的人,然后用自己的手去推动世界的改变。而现在,面临凋敝的经济,高企的失业率,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少年们终于认输了,他们颓了,他们不想成为英雄了,只想被治愈伤痛。他们面对帅气的机器人不再是主动坐上去握住那份力量,而是闭上眼睛疯狂逃避,哪怕他们的父亲用冰冷的眼神逼迫他们,哪怕外面战火滔天,不战斗就只有死。为什么要战斗呢?不战斗就会死,就算赢了,又能怎么样?就不会死了?为什么要努力?不努力就不会成功,可是努力了,不也一样成功不了?新一代的年轻人再也不想去关心那些保护世界、改变世界的伟大规则,不想在关心人类命运和宇宙真相,他们再也不想做英雄了,或者说,他们终于回过味来:总有些混球忽悠老子去拯救世界,可是他们有没有问过老子愿不愿意?比起银河和人类的宏大叙事,他们更想知道这个世界给自己留下的伤要怎么治愈。我们终于从世界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内心。科技已经让他们失望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高速发展的世界中到底能站在什么位置。这一年,另一部科幻作品登上了电影院,它叫《攻壳机工队》,是后来的赛博朋克第二神作。一个赛博朋克的时代到来了。之所以只能叫做第二。
因为第一是永远的王,《阿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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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我们相信科技会带给我们更大的生存空间,害怕人类拖科技的后腿。后来科技让人们失望,人们开始畏惧科技控制人,赛博朋克成为了人类对未来新的诠释。在美国,从《银翼杀手》开始赛博朋克就已经成为一种类型,直到《黑客帝国》的大爆受到了大众认可,在同时间日本,则涌现了如《铳梦》、《阿基拉》、《铃音》等一批赛博朋克作品,人们在昏暗的霓虹灯下,用躺平的方式抒发着被时代抛弃的苦闷。东西方的科幻在某种程度上走向了合流,不管是浪漫的还是惶恐的,都走向了绝望。而巨大机器人题材并没有放弃,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反击。2001年,福田己津央接下了一个荣耀的工作——制作新世纪第一部《高达》,这部高达名为《高达SEED》。福田己津央对这个任务十分谨慎,他先去找了富野,询问可不可以致敬一下初代的故事,然后在元祖高达的基本故事结构中针对新世纪的口味进行了调节,将故事的重心从大势力的对抗专注放在了对主角一行人内心冲突的挖掘上。这些绝不硬核的内容惹怒了传统高达的粉丝,《高达seed》迎来了传统高达圈子的恶评,被戏称为高达偶像剧。但和恶名不符的是,它同时创造了新世纪碟片销量第二的优秀成绩,模型也成为万代的大热系列,男女主角在动画角色排行榜上霸榜十年,每一次重播都会直线拉高收视率。凭心而论,《高达seed》是一部素质极为出色的科幻作品,他在世纪之初就抛出了一连串科幻热点选题,包括“基因改造技术”、“克隆人”、“人工子宫”、“卫星级伽马射线炮”等等概念,故事的核心设定:“当人类通过基因改造技术分化成拥有过人体力和智慧的超人和的自然人时世界会怎样发展”,这个世界观到今天依然具有相当的深度。在优秀的世界观构架下,该作又构造了一些极为具有冲击力的人物关系,包括不限于“挚友在战场上以敌人身份重逢”、“有情人终成兄妹”、“抢兄弟的未婚妻,还两次”、“你杀了我朋友我剁了你兄弟”、“我杀了你男朋友还要泡你”、“I am you father”之类具有强烈戏剧性的故事设计。这些创造了seed的奇迹,成为自初代高达后全系列商业化成绩最好的一个分支。但这改变不了一个底层事实:Seed吸引来的观众并不是来看巨大机器人的,他们更关心四个少年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70年代时那种弥漫全世界的对技术的信赖已经彻底消失了,人们对未知的科技充满了恐惧,对科技带来的世界充满悲观。手冢治虫时代所坚持的技术乐观主义转变为技术悲观主义,科技进步不再让大众兴奋,大家在反复询问,在这个技术进步的世界,人本身的情感到底应该安放在什么地方。《高达seed》是机器人动画最后的绝唱,机器人不再是男孩的浪漫,“萝卜片”退下了神坛,成了日本动画界固定保留却再没有大火的类型。我们终于不再期待未来,留下的只有对未知的深深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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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机器人依然是那些老动画迷的心头好,日本的动画人当然也不会放弃这一题材,后来又出过《交响诗篇》这样新一代的神作,出过《天元突破》这样致敬那些曾经的超级系动画,把合体和变身,怒吼和必杀技玩出了花的作品,也出现过GC和CG这样与众不同别辟蹊径的故事,更有《革命机》这部学生建国的伟大预言剧。但都不能让那个机器人的时代回来了。《高达seed》之后,再没有一部现象级的机甲作品出现,之后的《高达00》、《AGE》、《G铁血》都没能再点燃机器人动画的热潮,一部OVA《独角兽》是之后成绩最好的高达动画,而这部动画却因为过于强调魔法力量被传统机器人迷唾弃。当高达再一次成为流行文化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团长,不要停下来啊”的段子。《高达之铁血的奥尔芬斯》是高达最后一次反击,它用了铁血的名字,却选用了擅长抒情,做出过《未闻花名》的女编剧冈田磨里创作剧本。硬核的日升也不再知道怎样将机器人的故事延续下去,只能试探着探索怎样把故事讲得更有感情。在《铁血的奥尔芬丝》结局,驾驶着神机“巴巴托斯”的男主角独自面对敌军的千军万马,本应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机器人无双,但结束战斗的却是从宇宙里齐射而来“冈钉”——这个故事中最强的驾驶员被杂兵们的集火钉在了地板上。世界不再需要一骑当千的个人英雄。世界不再需要巨大机器人。机器人动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个少年加上一个机器人就可以面对世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切都难免的沦入庸俗。相比起硬朗的机械机械直线,大家更喜欢美少女身上柔软的曲线;相比星辰大海和千亿星辰,大家更喜欢异世界的精灵和兔娘;相比起认真地探讨战争与和平,让动画中的大叔哭着对主角说“孩子不应该打仗”的沉重故事,大家更喜欢小孩子们操纵模型对战的真·模型广告。当机甲也开始卖肉,开始刷起废腐萌,当驾驶员从真汉子纯爷们变成了摆出后入式凸线条的少女,当机器人是男人的浪漫这句话变成了八零后限定的过时文化,那个由巨大机器人为代表所描绘出的科技乐观主义世界,那个愿意相信科技带来美好未来的时代就此落幕。巨大的机器人从无尽的太空中落下,在天空中燃烧殆尽,最后化为一声不甘的悲鸣,坠落成时代的眼泪。天空中坠落的不是机器人,而是人类向外开拓的梦想。在科幻历史上有两条路线,一条向外探索,去追求更宽广的世界,面对更大的威胁,建造更大的奇观,寻找更宏大的未来;一条向更细微的方向挖掘,去思考人在科技面前遭到的异化,幻想着被高科技制造出的恶魔扭曲的社会,忧虑着人应该怎样定义什么是人;当人们拥有梦想的时候,他们在第一条路线上大步前进,幻想着戴森球、死星、银河帝国、伊谢尔伦要塞。当人们的精神世界不再愿意向外探索突破,困守在痛苦中出不去的时候,第二条路线就变得越来越繁盛。巨大机器人是一个扩张时代留下的浪漫,当大众的内心不再认可那种对技术的信任时就唯有凋谢一途。即使有了更好的特效更高的技术,迈克尔贝也完全无法无法理解《变形金刚》这样的破模型广告到底有什么值得拍的,只能用爆炸来填补空白;哪怕《环太平洋》创造了奇迹,证明了机甲迷的消费力,《环太平洋2》还是无可奈何的失去了机械结构传动的美感,只留下了魔法对轰的浮夸。新一代的主创根本不能理解,机器人的超级英雄赖以打败那些魔法英雄的,就是那精致仔细的变身画面啊。我们曾经以为科技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但是现实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科技不关心改变世界,他们更关心垄断,为了垄断他们宁愿阉割掉一些科技,让人类永远在一个爬不出去的笼子里卷卷卷。我们的时代突然开始重新流行起赛博朋克,因为我们意外发现这世界变得越来越赛博朋克。下一个时代会怎样?在这个越来越赛博朋克的世界里能否出现下一个太空歌剧的时代,能不能有下一轮机器人的热潮,也许只能是一个幻想了。毕竟,在有这么多自愿加班的“robota”的时候,已经用不到“robot”了。我们不再需要英雄。因为已经接受了robota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