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妇女节,对于尹希而言,是一个平凡的工作日。每天早上到公司上班,她的脸上都化着精致的妆容,睫毛要翘,高光要亮,眉毛也修得整整齐齐,今天也不例外。
这个27岁的女程序员,对自己的定义是,“非典型性程序员。”这个非典型,并不是指性别,而是指有别于人们对“程序猿”以及“程序媛”的那些刻板印象——青年谢顶、衣柜里只有格子衫牛仔裤、嘴边的话题只有代码和bug、购物车里只装机械键盘……
尹希爱研究穿搭和美妆,空闲时也在互联网上消磨时间,热门的剧和电影,她一个不落。而她的购物车里除了键盘和鼠标,也有口红和裙子。除了常常需要埋头打代码,解bug,尹希觉得自己和其他领域的工作者没什么两样。
而当尹希已在上海为了新一年的项目伏案多日,身在法国的Allervie仍在家办工,“我们这一年都会持续在家办公的状态。”在巴黎生活了7年的Allervie告诉锌刻度,在这期间,她还从上一家规模不大的数据服务公司跳槽到了法国当下最大的二手电商平台leboncoin,成为了一名数据工程师,“这算是进入了法国的’大厂’。
事实上,这是国内科技领域各个行业的一个缩影——无论是互联网大厂,还是科技初创公司,正越来越多地出现像尹希这样的新科技女性,她们可以是程序员,也可以是产品设计师……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和Allervie这样的科技女性出现在国外”大厂”,在职场上努力实现自身价值的同时,她们也认真经营生活,并试图与更多的“科技姐妹们”并肩,互相帮助,也互相成就。
在科技城堡里闯关的女性:她们实现了“大厂”梦
五年前,刚毕业的尹希到成都一家科技初创公司报到时,组长瞥见她的手机屏保,笑了,“你的目标?”初出茅庐的尹希脸一红,尴尬地点点头,迅速摁灭了屏幕的光。
这是尹希工作多年后常常重提并自我调侃的一幕。
那时,被组长瞥见的手机屏保,其实是世界上的第一位女程序员——在1843年公布了世界上的第一套算法的Ada Lovelace。而尹希用她的画像做屏保,其实并非因这是“奋斗的目标”,只不过彼时尚无正式工作经验的她羞于承认这背后的玄学心态——“希望有女神屏保庇佑,自己第一天入职时少出一点bug。”
按尹希的话来说,她并非“天赋型选手”。虽然在本科阶段,尹希就进入了一所国内名校的计算机专业,但直到大一结束时,尹希还没有感受到”编程“的魅力。之所以最终会选择这一行,源于大二的Java课带给她的乐趣,“那时候为了把作业完成到最好,我经常通宵敲代码,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上课,这种状态维持了一学期,于是我意识到,我被这门‘艺术’吸引了。”
尹希的这股冲劲儿,一直被她带至毕业,所以在参加校招那一年,她几乎算得上科技公司最爱的那一类毕业生——有热情,也有能力,同时愿意加班。但致命的短板在于,没有工作经验。于是,她最后进入了上文提到的这家初创公司,员工不过百人。但入职后的第一年,尹希为了胜任工作,几乎总是公司里最后走的那一个,主动加班到十点后也是“家常便饭”。
一年后,尹希成为了组里的得力干将,一时间,各种她以前不敢想象的offer密集地向她砸来,她顺利跳槽至上海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并一待至今,“那种感觉很像你在一座游戏城堡,靠着代码解密升级,一点点向城堡最高层爬,现在的我可能看似停在某一层楼,但我其实只是在不停努力打开这层楼的每一间房间看看,实际上也还在闯关。”
按这个说法来看,回顾Allervie从毕业到工作,再到出国的经历,她想探索的城堡或许更难。Allervie,属于“80后”的中后段,2010年毕业于国内著名大学软件工程专业,毕业之后,专业对口地进入了北京一家IT公司,从事跟数据库相关的工作,在一年之后她跳槽到一家规模更大一些的互联网公司,但依然还是延续了在数据领域发展。
“以前之所以会选择从事技术方面的工作,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喜欢挑战的人。”而对于Allervie来说,人生的另一大挑战便是在2013年放弃了在国内四年的工作积淀,远赴法国求职和生活,一切等于从头再来。
来到法国,Allervie没有急于找工作,而是进行了“回炉再造”。在花一年学完法语之后,她选择了攻读机器学习AI研究生。
“非常幸运的是,之前的工作经历让我可以直接进入研究生最后一年就读,节省了不少时间。”但由于已经离开学校很长时间了,重新又回去读书,这一年对于Allervie而言,算“痛并快乐着”。
毕业之后,面临找工作了,尽管手握硕士学历,但Allervie的求职之路却非常坎坷。在一个月的时间中,简历投出去基本都石沉大海。偶尔收到面试邀请,但最后都无疾而终。
在求职中,Allervie发现没被录用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没有法国工作经验,于是她决定换一个思路,“不死磕IT行业,先积累从业经验。”于是,她接受了一份奢侈品销售的工作机会,尝试这个新领域,也让她短暂离开了IT业。
在开始这份新工作的第二个月,Allervie发现了工作流程中有很多亟待改进的问题,于是她帮着上司进行BI流程的优化,类似如何利用现有销售数据来提升销售业绩和工作效率。一年后,Allervie等来了一个重回老本行的机会。一家中等规模的数据公司,聘请她担任big data consultant (大数据咨询师)。
直到后来,Allervie慢慢体悟到了这次经历的奇妙,以及这个过程中她积累起来的底气。她开始等待一个时机,向城堡更高处去。“之前我是做的咨询类工作,想要提升,就需要向技术性岗位转变。”Allervie决定转型做一名数据工程师。
开关钥匙在手,只欠迈步。2021年2月,Allervie收到了来自leboncoin法国最大的二手线上交易网站的offer,岗位正是数据工程师。她管不了时差了,第一时间在家人的微信群里分享这个消息,“终于实现了我的‘大厂’梦!”
光环下的隐痛:去性别化、结婚生子、薪资差距……
如果你对周围的科技公司略有观察,应该不难发现,相比传统行业,互联网圈的确是一个更加开放自由的圈,也正因此,越来越多聪明而独立的女性走进这个圈子。
数据则更为直观,以程序员为例,《中国女性程序员职场力大数据报告》显示,2018-2020三年间,女性程序员数量的增长比例将近70%。
而PHP中文网则发现,实际上,同一职位下男女程序员的人均面邀数不相上下。以热门的前端岗位为例,男女程序员的人均面邀数分别是7和6,男程序员仅高出女程序员1封面邀。
“五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我所在的小组一共十个人,但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女生。”尹希回忆,“当时的工作环境中,是没有性别意识的。其实平时的工作中,这种不分性别的氛围反而让我觉得更轻松,至少这意味着我不是个花瓶,而是同样可以敲出他们敲的代码,也可以独立完成自己负责的程序。”
而这背后,多少有些矛盾。“一方面你需要收起性别意识,从而让别人看到你自身工作价值而非停留在‘花瓶’,但另一方面,这却意味着你必须接受一些尴尬时刻。比如,即便是在工作群,也常常可以看见各种荤段子,女生一般就直接划过了,但这种气氛始终是有些微妙的。”尹希始终觉得,这种简单粗暴的“去性别化”并算不上一种进步,而是直接忽略了女性在职场上实际存在的困境。
庆幸的是,跳槽至上海的公司后,她所在的部门一开始的男女比例近于1:1,此后每年女性的比例都有所增加。于是,无论是男同事,还是男上司,都开始表现得更尊重或绅士,公司的各种关于产假、月经假的制度也开始更为合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尹希笑称。
的确,从表面上看,各大互联网公司越来越提倡和重视女性力量了。比如,阿里每年都会举办全球女性创业者峰会,而在各种公开报道中,也常能看见诸如“阿里的14名高管中,其中6名为女性”、“百度管理岗的女性比例达46%”这样的数据;而在像字节跳动、滴滴等互联网公司,都至少有四成以上的女性员工。天眼查的一份报告也显示,在中国的上市科技公司里,有超过1000名女性董事会成员。
全球人工智能领域从业人员中,只有22%的为女性。人工智能和数据科学专家职位应聘者中,只有不到1%的人为女性。女性掌握计算机编程技能的概率仅为男性的1/4,女性申请人工智能技术专利的概率仅为男性的1/13。
刚刚毕业、曾在多家国内互联网大厂实习过的吕燕燕,依然感受到了来自科技公司的“不友好”。从简历和实习经验来看,吕燕燕应该是同龄人眼里“不用愁工作”那一类“学霸”,而从毕业时间来看,她也算是处于一个科技公司对女性更为包容的时期。但实习期间的一个小插曲,让吕燕燕一度陷入“要不要进入大厂”的纠结。
这个插曲是,吕燕燕研三时曾到一家不少毕业生挤破了头想进的一家“大厂”实习。她所在的技术小组,负责人是一位雷厉风行,一路稳步晋升的女性,既严苛又细腻。吕燕燕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暗下决心,“要成为这样的科技女性。”
但实习两个月后,吕燕燕得知了负责人怀孕的消息。彼时负责人年逾30岁,不出意外的话,将在新的一年完成手头任务后顺利升职。但怀孕打乱了一切,负责人直接从技术岗离开,转到了产品设计部门。吕燕燕后来再看见这位负责人时,对方身上的“光环”莫名消失了。“听说她怀孕以后,同事和上司都刻意减少了她的工作量,哪怕她或许并不需要。”吕燕燕称。
年轻的吕燕燕很难做到完全和负责人感同身受,但这个细节仍然刺痛了她,因为她觉得,“我也迟早会结婚生子,当如果这意味着我此前的所有努力和成就都将就此大打折扣,我可能很难接受。尤其是如果同事刻意允许我做较少或较轻松的工作,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让我舒服的关照。”
这让吕燕燕想到之前看过的一段纪录片,2017年CCTV曾播出一段“互联网+”的纪录片,京东一位女性主管在聚餐中向刘强东请孕假,并一再表示不会耽误工作,但刘强东的回应是,“没关系,你们休假也是给兄弟们多一点机会。”这段对话曾在微博等社交平台引发热议。彼时,吕燕燕以为,“这种情况只是个例。”
而事实上,吕燕燕担忧的这一点并不仅仅发生在“结婚生子”这种特殊时刻。据PHP中文论坛,曾有不少创业公司的程序员表示:在需要通宵加班的情况下,男程序员一般会分配给组里的女程序员相对较少的工作量,或者干脆把最轻松的工作分配给她们。很难解释这是对女程序员格外的关照还是歧视,有时就连女程序员自己也说不清楚。
而与此对应的是薪资水平。公开数据显示,刚入行时,无论男女程序员,都处在入门阶段,工作的前两年是职业发展的起点,因此两者的薪资差异也最小。工作两年以后,差距开始显现,直到五年后,大多数女性到了即将奔三、结婚生子的年纪,精力的分散让她们在职场上与男性拉开了最大的差距,薪资差异高达24%。
在这一点上,身处法国的Allervie则体验到了科技女性大环境的另一种可能性。以她现在的工作为例,在公司高层管理层里面男女比例是1:1,这其中有女性努力争取的结果。在法国,虽然其他行业中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存在“性别歧视”,但科技行业中几乎感觉不到。
“我怀孕的时候,同事、领导都非常呵护,但也不会因为怀孕而少工作。”至于晋升问题,Allervie告诉锌刻度,只要在正常休产假的范围之内回归岗位,都不会对未来职业上升有任何羁绊。
“我自己休完产假回归之后,也很快得到了应有的晋升,并没有因此而停滞或受任何影响。”说到产假,Allervie觉得最人性化的是很多公司也给男同事提供几乎同女性一样长的产假,让爸爸们也可以在宝宝出生之后尽到义务。
对于尚且未婚未孕的尹希和吕燕燕而言,这是一种理想状态,但她们并不清楚,自己距离这种大环境,还有多远。
“女性帮助女性”:探索互助的出口
“女性帮助女性”,这是豆瓣小组“WomenInTech女性科技从业者集合地”衍生而来的社群发布的口号。2020年9月10日,组长剃刀在这里发布了一则小组诞生的背景以及名为”姐妹帮姐妹,女性科技从业者联合会”的组规,希望能够为全球各地的中国科技女性打造一个友爱互助的分享地,从而为帮助在科技领域的女性做一些贡献。
短短一个月内,超过12000位来自世界各地的科技姐妹加入这个小组,并发布了超过400条讨论帖以及近一万的互动回复。
这背后多少验证了上文中提到的科技女性们面临的种种困境,因为点开这个社群的微信公众号内容,则不难发现,除了对行业的分享,“月经问题”、“性别困境”、“女性节日”等也是这里关注的重点。
事实上,在科技领域,这种女性互助社群正成为一股重要力量,并不断延伸出更多的互助群。
“有没有designer想组队做write board/app critiques/guideline study等等的姐妹……”2020年9月,身在纽约的羡羡子在这个小组发布了一篇帖子,初衷是为了找到可以一起模拟面试的科技姐妹,希望能够建一个小范围的群,从而争取能对接到有相近工作经验的朋友一起进步。而她唯一的要求是:只允许女生参加。
彼时,羡羡子仅仅因为无法忍受此前模拟面试中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的男性,希望小范围建立一个仅有女生的设计师同行互助群,并未料到,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则帖子引来了极大的关注度。于是,羡羡子决定,将范围扩大,做一个“跨职业分享活动”的交流会,并为此建立了一个群聊。
这便是“WomenInTech分享会”的雏形。第一个群很快涌入了逾90人,而申请来分享的女生也比羡羡子预想中更为积极。第一期分享会的参与率达到了50%,群里有一位在欧洲留学的中国女大学生,甚至为了听到这场直播,订闹钟熬夜。
这种真实而令人感动的反馈,让羡羡子将这个分享活动持续做下去,也开始有更多的姐妹和她并肩,一起组织活动。于是,自2020年10月开始,每周一期的线上活动从未停歇过。打开她们的逾20期活动记录,你可以发现,科技领域各行各业的女性从业者都可以在这里分享她们的专业项目以及经验实例。
这一点正是这个分享社群的初衷,“我们希望每一个想来参加的人都可以参加。”分享活动几乎没有设置任何门槛,因为“社会环境给女生的机会本来就很少了。”同时她们希望,“不是只把这个机会留给有资历的人,因为其实每个人都是从摸爬滚打的过程而来的。”
womenintech分享会此前分享活动记录
伴随着活动期数的增加,幕后的工作团队也开始成熟起来,目前也有了团队负责人和完善的工作流程。
据羡羡子介绍,为了更了解“科技姐妹们”需要看到什么分享内容,她们也会跟观众做回访,从而了解她们的需求,“比如刚毕业的学生,和工作多年的人群,她们的需求就是有差异的,我们则会尽量都照顾到。”
与此对应的,则是社群成员的迅速增长,目前,“WomenInTech分享会”已经成立了三个分享群,参与人数超过千人,而分享会覆盖的平台也已经延伸到B站、小红书等多个平台,其中刚刚开通一个月的小红书账号关注量也已破两千。
而社群能够形成如此规模,与社群内部的凝聚力不无关系。无论是组织者,还是分享者,抑或是观众,都在这个过程中是不可或缺的。“尽管我们是一个全球化的非盈利性组织,但所有参与者都是非常团结和尊重彼此的,所以社群的氛围很好,你能明显感觉到,大家都是希望这个社群越来越好,也希望每一个科技姐妹都越来越好。”羡羡子称。
当然,这种女性内部的团结也正延伸至线下——一些微小却实在的改变正在发生。
在以往,尽管中国科技公司的女性高管数量不断增加,但大部分女性高管在厌女的大环境下已经缺乏共情能力,甚至内化了性别歧视。但吕燕燕和她的女性同学们发现,这种情况似乎正在好转——毕业季时,她参加了多个科技公司的面试,发现一个细节,“只要有女性面试官在场,婚恋状况就很少成为提问的重点”。
而尹希也发现,小组内女生们的关系正越来越令人舒适,“不管谁遇到了工作上的问题,我们都会自然而然地一起想办法去解决,而大家都明白,这绝对并非出于‘她是个女生’而做的刻意关照。”
在Allervie看来,这也是个不小的进步,正是科技领域内女性力量的显现,“女性团结是非常重要的。其实不止是工作,对于任何不平等待遇,持续争取,勇于发声都是非常关键又有效的措施。”
(文中尹希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