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20年,时年251岁的梁建章穿上了太空服,在一个不知名的星球上开始直播。
就像200年前那样,当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旅游业受到重创,境外旅行停摆。梁建章身为携程董事长,在那一年换上了各种服饰来行销中国各地。
而如今,携程还活着,他要向地球居民推荐的是——太空旅行。
太空
这是梁建章想象自己穿越到200年后的情景。而这个二百年后的世界存在于他2020年出版的人口寓言小说《永生之后》。
诚如书中所述:公元2120年,地球上多达81亿的28岁以上适龄人口全部服用了“延生药”。根据测算,人类体能巅峰出现在28岁左右。服药之后,身体每过100天所经历的衰老程度,仅仅相当于原先的1天。若人类原先的寿命是100岁,那么服药之后,理论上可以达到10000岁。
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说,寿命延长100倍,10000岁,已是接近于永生的状态。
然而,当人人都服下“延生药”之后,公元2220年,地球人口突破了250亿,部分人口专家预计总数将在200年内突破1000亿,但地球资源远远无法满足那么多人。因此,全球决策委员会决定:在生育权和“延生药”之间,人类只能二选一。“生替法”出台,繁衍后代的父母将被停止发放“延生药”,他们的寿命则缩短至长命纪元前的水平。于是,全球逐渐分化成了“长生区”与“生死区”。
梁建章认为这一系列设定在逻辑上十分严谨。事实上,自从他有了创作一本科幻小说的念头,曾担心理工科思维的自己文笔不够出彩,寻找了一批科幻作者来帮他实现巧思。结果阅毕,统统被他指出了逻辑上的毛病。
“我的规则特别简单,在这规则底下想的一些东西应该有正确答案。他们那些(情节)比如创造些坏蛋互相打斗,我觉得对服务社会没有太大帮助,尽管看的时候可能挺过瘾。”
梁建章恨铁不成钢之余,还得自己落笔才衬心意。在邮轮旅行和飞行间隙之中,他就完成了这本六万余字的小说。被问及这会不会太敷衍?他想,现代人挺喜欢这种能在一次飞行中就看完的读物。
“延生药”的问世代表着生物医疗技术实现了飞跃,但同时它却对人类的活法提出了挑战。由于生命期限被延长百倍,人们对任何事都失去了紧迫感,认为可以在未来的岁月中慢慢处理。
在梁建章的叙述中,永生社会创新停滞,人们普遍认为没有必要进行有风险的科学研究,如基因科学、核能技术、太空探索、人工智能等。同时,他们表现出对于风险的极度厌恶,宁可宅在家里也不愿外出,担心由于遭遇概率低于万分之一的车祸而意外丧生,甚至有些国家通过了全面禁止驾驶机动车的法案。
“那在永生世界中,携程岂不是不需要存在了?因为人人都害怕旅行的风险。”我不禁反问。
“旅游本身是一个人类本能喜欢的东西,人类还是本能有一种好奇心,探索未知的新奇这样一种本能。但是愿意花多大代价,愿意花多少钱,这是另外一回事。”梁建章喃喃道。
在他的逻辑里,携程不仅会存在于永生世界,目标更是外太空。
由于地球资源有限,生育和长生不可兼得,《永生之后》的社会建造在“生替法”这个基础上。但梁建章却指出:“实际上生育跟长生并不矛盾,只要有足够的太空空间和技术,最后旅游公司要解决这个问题。”
因此在故事的结尾,主角带上了“延生药”前往别的星球探索移民计划。“他们带了延生药到其他星球,而且这应该是人类的最终目的——征服宇宙。这一次就解决了延续的问题,因为你一个星球灭绝了,已经搞砸了,但一个星球的灭绝就不影响这样的一个延续。”
在梁建章的书中,如果地球被搞砸了,不妨换一个星球来延续人类文明。也许,正是这种粗砺且朴素的理想让全球富豪达成了一致,梁建章、马斯克、贝索斯都坚信着太空梦。马斯克的星舰计划直指火星;贝索斯早前宣布今年第三季度辞任亚马逊CEO之后,将专注于他的私人太空公司蓝色起源(Blue Origin)。
马斯克的星舰计划令人瞩目。根据SpaceX的计划,“星舰”(Starship)将执行货运任务,最终将搭载宇航员前往月球和火星。去年星舰原型机首次试飞时,马斯克激动地表示:“火星,我们来了!”根据CNBC报道,2021年3月30日,星舰原型机SN11发射后在着陆过程中坠毁,这已是星舰进行第四次高空飞行测试。马斯克发推:“至少炸坑的位置是对的!”
他们对于进军太空,斗志昂扬。当地球无法拯救时,寻找空间的外延似乎才是正义且正确的。然而,回望大航海时代,从一个洲到另一个洲的扩张,如今变成了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的探寻,这些因为资源而外扩的往事与现实,难道没有掺杂一丝人类的贪婪吗?
永生
时间与空间,两者都被期待可以无限扩张。永生,即是时间被扩张后的状态。这并不是一个遥远的话题,随着医疗技术的突破,人类的平均寿命在可见的历史进程中被不断延长,而永生只是一种极致的状态。
尽管梁建章自嘲《永生之后》的文学性不强,但他对于自己的逻辑和脑洞很自信。寿命的延长正在发生,而不同阶层在寿命延长后的活法也需要大家深思,因此这种编排具有现实意义。
他表示,所有领域的科技都可能被突破,比如改变基因、脑机接口、太空旅行,但都有副作用,在伦理上可能被限制。但是,长生不老是大家都喜欢的,在医疗上对抗衰老一般不会有限制。
“衰老是高级动物体内被植入的一个bug,但这个bug完全有可能被突破。未来最有可能突破的新科技,我个人认为就是这个(对抗衰老)。而且我说这种科技之所以是革命性的,就是它会改变整个社会,这是最有可能先突破的改变社会的科技。”
因此,梁建章认为讨论“永生”是很现实的,尤其当对抗衰老的科技最有可能在未来改变人类状态时。他一直在思考人口问题,想着各种办法去推动人口政策,所以在人口老龄化方面有些独到的见解。
而自己有了“永生”这个概念来构思小说,是因为小时候听到的神话故事。“神仙到底生不生小孩……神仙其实不能生小孩,因为他生了小孩,小孩长不大,红孩儿永远都不大,他其实是被锁住了。仙界的仙女下凡是一个问题,牛郎织女是个问题。这个长生区和生死区,是神话故事没有解决的一个矛盾。”
梁建章的思维颇为跳跃,大意是:“人间十年,仙界一天”这种传说激发了他思考长生不老的问题。因此书中出现了人类寿命一万岁的长生区与一百岁的生死区,他试图用“太空移民”来解决这种对立。
然而,当“永生”这个词语出现时,它是否都与权贵阶层捆绑呢?毕竟,他们最渴望自己的财富与权势永续,也最有资源去投入到寻求永生之上。
古代帝王是最执迷于长生不老的人群。秦始皇派方士徐福出海寻找长生不老丹;明代嘉靖皇帝常年沉迷于道家炼丹升仙。那些神话在帝王眼中,成为了潜在的修炼密术,身为凡人中自认为最特别的那位,他们坚信自己足以位列仙班。
科技行至今日,人类并未放弃这种执念。当下,永生也许可以从两个层面实现,一种是身体上的物理状态,将身体冷冻起来;一种则是运用AI,把将逝之人的记忆储存起来,从灵魂上实现永生。
根据BBC报道,在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的人体冷冻机构“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会”(Alcor Life Extension Corp),用液氮保存尸体,价格为20万美元;仅处理和冷藏大脑是8万美元。至2019年,阿尔科已冷冻保存了大约200人的躯体,还有1000人在等候名单上,其中很多是硅谷的高管。他们期待在未来“重生”。
这么看来,即使实现永生的第一步——冷冻躯体,要价就不菲。正如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所担忧的那样,掌握算法并通过生物技术战胜死亡之后,少部分人就能进化成主宰未来世界的“神人”,而绝大部分人将沦为“无价值的群体”。
论常理而言,若真有延生药发明,最先哄抢的恐怕也是巨富们。
梁建章否认了这种观点:“所有的产品规模化生产以后都会变得廉价,这个特色让所有人都可以获得延生药。但在永生世界,我觉得在长生区确实有可能是个等级很森严的地方。因为年轻人就是不如老人,没有什么可创新的东西,社会流动性会很差,会形成小圈子,权贵阶层就永远是权贵阶层,这才是问题。”
一成不变,是永生世界的缺憾。创新,才是人口学家梁建章最关心的主题。
人口学家
除了携程董事长及创始人的身份以外,梁建章以研究人口学出名。
他回顾了自己的学术历程:“我也不是一开始研究(人口学),我是学劳动力,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分隔,现在一般叫人力资源经济学,也不叫劳动力经济学,研究就业、人才的培养。当然,Stanford那个地方比较注重对创新的研究,就是研究创新跟人力资源的关系。”
起初他注意到了环境、人口质量对人才的影响,后来就开始看人口数量、集聚效应以及年龄结构,再就看到中国、日本的问题,比如日本是人口数量跟老龄化对它的创新会有影响。翻看中国的数据后,他发现问题特别重大,自己有责任在这件事上发声。
由于中国的生育、抚养孩子成本高,导致了年轻人持有不愿意生孩子的观念。“娱乐活动很丰富,各种社会服务很好,女人不需要男人,男人也不需要女人,结婚率特别低,中国在这方面可能是世界上变化最快,变化程度最高的。房价、教育负担都导致了中国的生育率走低。”
因此,这也是他写《永生之后》的目的之一——鼓励生育。除却学术、写作上坚持“生育有利于社会创新”的观点,在管理企业的模式上,梁建章倒也知行合一,携程就为女性职员提供了生育保障基金。
豆瓣用户似乎并不买账梁建章这本小说,评分仅6.0分,而他此前所著的学术型书籍《人口创新力》就高达8.2分。被问及心里会不会觉得失落。
梁建章笑言:“可能看的人不太一样,豆瓣评分的人肯定主要是看文学作品。如果从这个角度衡量,肯定是弱的。如果平时不太看的人也觉得还可以。当然也是让我知道自己的不足了。”
说得谦虚,但梁建章对于这部作品显然是自信的,毕竟他自己在豆瓣页面给这本书打了五颗星,并且附加一篇评论解释他为什么要写这部寓言小说。
梁建章在豆瓣解释自己的创作初衷 / 图片来源:豆瓣
这让人联想到阿道司·赫胥黎所著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有读者表示其文学性不如反乌托邦三部曲中的《1984》,但概念与逻辑上却反向塑造了对于“自由”的叩问。赫胥黎本人在之后又出版了论文型的《重返美丽新世界》以解释自己的小说,被大家赞赏该作胜于前作。梁建章的学术写作看起来也更优于小说创作。
《美丽新世界》设置了一个未来人人都沉醉在幸福之中的世界,但这样的幸福是被安排,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人们还有自由可言吗。于是在那场著名的争辩中,书中发出的呐喊振聋发聩:“事实上,你要求的是不幸福的权利。”
《永生之后》有异曲同工之妙。永生本是所有人都追求的,但当人类生命无限期被延长以后,伴随而来的是长生区的无聊与消沉。于是,陆续有人回到生死区过回有期限的日子。如果书中作更多这种哲学思考,或许会更加饶有趣味。结局停留在前往太空探索的开放式想象之中,留有IP化空间。
梁建章的人生经常与“天才”这个称号相伴。进入复旦大学少年班后留学美国,21岁就获得计算机硕士学位,创办携程后在商业界风头也一时无两。不同于很多商业人士跟风读MBA,梁建章在斯坦福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并深耕于人口学领域。
这样学院派精英的背景,让他看起来不像典型的商业人物。而这一路超越大众的路径,也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够融入大众语境。表现出来的是,梁建章总在试图与大众对话。无论是这本抛弃艰深学术词汇、表意浅白的寓言小说,还是他在过去一年中换装直播的行为,哪一样似乎都没有精英包袱。
关于天才与融入大众语境的提问,梁建章笑说肯定是要服务好大家,直播是他讲故事的一种方式。
“一方面你服务好,不要出现任何状况,非常顺畅,这个需要很强的质量管理,技术和管理流程都要非常精准。另外旅游就是要给大家讲故事,现在越来越重要,并不仅仅是去世界闻名的地方,实际上我们现在也去不了。闻名的地方就这么多,去完了以后你才能深入讲故事,确实直播是一种极端的讲故事的办法。”
疫情以来,梁建章一直忙于直播救市。而曾在2016年辞去携程CEO一职的他,似乎有意从公司事务中解脱一部分出来。
“会不会想放下一切去做学者?”我好奇他的答案。
“现在还看不到这一天。”梁建章双手交叉枕着脑袋,坐在转椅上,眼睛望向窗外。那天的上海烟雨迷蒙,十点半,正是高架上忙碌的时候。
携程总部坐落在虹桥机场附近,几座灰色状似椭圆陨石的建筑出自Zaha Hadid之手。一楼有块世界地图面板,只要哪个角落有人使用了携程,面板上就会有信号灯闪烁,信号灯不断地在闪烁。
梁建章的目光大约早就穿越了高架上的车流,就像摆在他办公桌前的地球仪与天文望远镜所暗示的那样,他的目光也许从来都渴望着穿透阴雨的云层。
末了,梁建章让我猜,书中哪个人物像他。我脱口而出:“杰德?” 料想作者大都会把自己投射在主角身上,况且杰德既逻辑缜密又有政治智慧。
“不对,是达凯,他是做旅游公司的。”不想梁建章把自己投射在了男二号身上。
他对旅游公司的执念实在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