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来源创业邦专栏金角财经,作者凸鲁,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罗福兴最近在广州,我决定去找他。
当然,“朝圣”没那么容易。杀马特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用金钱召唤。所以我约他做头发,300一次,提前交押金150,讨价还价后转了90。给钱还不行,由于他事务繁忙,预约第三次才成功。
碰面那天,罗福兴在艺术家满宇的家里,37度的高温让他产生放弃我这单的念头。犹豫再三,才坐着滴滴赶回荔湾。
“工作室”在地图上找不到,他让我定位到距离那10米的托儿所。
15分钟后,罗福兴出现了,脚踩拖鞋,身上穿的还是那套常见的黑衫黑裤,衬衫前三个纽扣没系,露出胸口的英文字母。他风风火火冲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罐可乐、一盒牛奶和两瓶矿泉水。
现实中的教主,没有镜头前的傲娇,就是小镇青年该有的样子,随性、热情、不修边幅。
我跟着他走进托儿所旁的一条小路,拐过两个弯后,在一栋握手楼前停下脚步。
推开门,能闻到一股呛鼻的发胶味。爬到了四楼,罗福兴掏出钥匙打开门,我才反应过来被忽悠了,他压根没有工作室,就像这里距离托儿所也不止10米。地点就在出租屋,一个不大,但干净整洁的两房一厅。
罗福兴刚搬到这半个月,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拨人找他做头发,以至于楼梯间的发胶味一直消散不去。
“300块一个人其实不贵,有时连续做几个人觉得好累,但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一下午就能赚一千又好爽。”罗福兴向我炫耀着他的高人气。
做头发前,罗福兴喜欢和顾客做朋友。理由可能是“以后有好事,别忘了我。”
我坐沙发,他在对面,中间隔着桌子,桌面上放着刚买的饮料和一包炫赫门。
罗福兴用左槽牙嚼着槟榔,发出啧啧啧的吮吸声。然后用舌头将槟榔顶到牙龈与口腔间卡住,半截槟榔暴露在外,咧着嘴说:“自己掏钱拍电影是最傻x的。”
罗福兴和我聊起前段时间有网剧团队找上门的事。他们不给钱,只管吃住,就想让他去拍电影。这让他不屑,“你如果是周星驰,我给你钱都行。”
由于和附近的东西部扶贫交易市场有合作,罗福兴暂时在荔湾定居,两万块的薪资为期四个月。
在这期间不是很忙,“下个月月底要去上海一趟,两万多吧,赚点小钱。”
7月27日晚,穗港两地连线进行一场直播。直播内容是艺术活动《一个人的社会》的其中一个环节,身处两地的艺术家相互互动,铺垫近半个小时,只为隆重介绍当晚的特邀嘉宾——“杀马特教主”罗福兴。
杀马特教主的身份在网络上有些争议。面对“教主是怎么成为教主的”这样敏感的提问,罗福兴迟疑了两秒,“马克思是马克思主义者,但马克思主义者不是马克思。罗福兴是杀马特,但杀马特不是罗福兴,也没办法成为罗福兴,所以我就成了教主。”
说了很多,很绕,好像回答得很漂亮,其实什么也没说。用伟人来举例,容易让观众不明觉厉,放弃纠结这个问题。
观众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得到的回答可以是“想找个有车有房的富婆,用婚姻将她捆绑,自己可以少奋斗几十年。”
过去一年频繁地接受采访,罗福兴锻炼出用娱乐消解严肃的技能,有了几分“高位者”的姿态。
对于现在的罗福兴来说,不屑于追求微不足道的影响力。最近很少接受媒体采访,国外的机构让他更有新鲜感,比如纪录片刚上线不久的VICE,比如采访了还没发布的《纽约时报》。
我问罗福兴,你觉得自己是艺术家吗?
这个问题给了他显摆的机会,他笑着说:“罗福兴不是艺术家。但按福柯的解释,罗福兴肯定是个艺术家,因为他在雕刻自己的生命。”
聊到艺术,罗福兴表示自己偶尔看哲学,并慷慨向我传授制作短视频的经验。
根据《界面新闻》去年的报道,罗福兴为了能和艺术家、记者对话,买了一些书籍——《乌合之众》《拿破仑传》等等。
游荡艺术圈归来,他能更熟练、更自信地讲述更专业的知识。
我听不懂,在一旁附和。只是讲到新马克思主义时,好像闹出乌龙。
罗福兴说现在的资本家喜欢白嫖,通过消费兴趣的方式来奴役劳动者,而不是过去那种雇佣关系。新马克思主义没有这个概念,就算是口误,也和新消费主义无关。
来这之前,朋友告诉我,你可以数数罗福兴一个小时说几次“屌毛”。令我意外的是,他变得更加明智,全程只说了两次,
第一次“屌毛”是形容自己。第二次说我这屌毛押金只交90元,是北上广深第一人。
不只口头习惯,在生活层次,罗福兴也在渐渐脱离原有的杀马特环境。
罗福兴觉得杀马特可以商业化。因为文化资本已经介入,包括一些展览、文创活动都邀请他参加。
至于为什么只有杀马特教主成功,罗福兴骄傲地说:“我整个逻辑都知道呀,其他人不懂文化资本的玩法,一看到你这个发型就把人吓跑了。”
前几年,罗福兴还没翻红。有一个自称“杀马特鼻祖”的安文轩,与罗福兴在网络上对峙。
问起安文轩,罗福兴没有愤怒,也没有迟疑。他说:“我是不是杀马特教主已经不重要,你知道罗福兴是胜利者,这就够了。”
罗福兴去年住在东莞石排镇,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问,才找到一间靠着小河的破旧两居室,月薪600,押金随时能退。房子里除了桌椅和床,别无他物。墙面坑坑洼洼,外皮脱落,电线胡乱钉在墙上。
现在坐在一个简约民宿风的出租屋里,我问他这里房租多少,他说“不贵,一个月1500。”
瞄了一眼我包里的矿泉水,罗福兴把买来的水放进冰箱。他坐在椅子上,右手伸向桌面的可乐和牛奶,快碰到可乐时突然停下动作,看着牛奶犹豫了一下,“喝可乐吧。”
罗福兴生活质量的改善,要从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拍摄开始讲起。
网络世界的杀马特教主,现实中是再普通不过的发廊小哥,“屈尊”东莞石排镇开理发店。
导演李一凡拿到钱后,找罗福兴开启这个项目。很多人都以为罗福兴的目的是复兴杀马特文化,其实不然,他是刚好有空,“一年管吃住,还有两三万,干嘛不去。”
2018年,罗福兴的“皇妃”理发店倒闭,李一凡恰时出现。
李一凡担心那些杀马特不接受采访,或者被讹钱,罗福兴对他说:“所以你把钱给我吧,少被讹点。”两人一拍即合。
纪录片制作完成后,李一凡参加一席的演讲,聊起拍摄杀马特的经历。演讲视频发布在微博,引发热议,大众开始重新思索这个被时代遗忘的符号。
若只论去污名化,纪录片取得巨大成功。
大约从2013年至2020年李一凡演讲前,杀马特都被贴上低俗的标签。当外界理解了杀马特庞大的、结构性的无望,标签才被撕开。
认知的颠覆,带来愧疚式的同情,煽情背后,隐藏着财富密码。
能叫上名字的机构媒体,不知名的小博主,纷纷联系罗福兴,跟风消费杀马特。至今罗福兴的微信通讯录里分为三组,A组是家人朋友,C组是商务合作,B组是记者,有三四百人。
通过李一凡牵线,艺术家叶甫纳找到罗福兴,将他推进艺术圈。
叶甫纳对杀马特群体有强烈的兴趣,她亲自前往东莞石排镇,花50块钱在“名流”理发店打造一头杀马特发型,来到石排公园后,迅速和他们打成一片。
今年4月底,叶甫纳和罗福兴在北京开了第一家杀马特体验店,地点在798艺术区的C5cmn空间。
这家开在画廊区的发廊,其实是叶甫纳“展示癖”系列的艺术活动。做造型只是一部分,还有杀马特写真摄影、杀马特写生以及杀马特直播培训等活动。
活动举办得很顺利,叶甫纳又把罗福兴推荐给上海野餐艺术节的负责人卖糖。
卖糖说:“发廊不是在画廊周办了吗,我觉得也可以在艺术节办。”
叶甫纳本来担心上海观众接受不了,结果没想到,罗福兴忙到虚脱,一天做满八个客人。这场艺术节像是一个集市,艺术家在摊位上出售艺术,消费者购买。卖糖将罗福兴的艺术概括为偏体验型艺术。
然而,关于艺术家们对杀马特“艺术”的华丽解构,罗福兴没兴趣多谈。
叶甫纳说:杀马特是很野生的,是突然冒出来的,但是这个东西又很前卫、很先锋,不是那种逻辑上的艺术。
不知道这是艺术家们的独特见解,还是为了维护利益和立场的美化。毕竟在过去半年时间里,杀马特文化确实能创造利润。
很多艺术家和李一凡做纪录片的初衷一样,认为杀马特是审美自觉,反抗主流。如果有心探究杀马特文化的起源,就会发现它与真正的艺术存在本质区别——只有形式,没有内核。
上个世纪60年代,西方爆发嬉皮士运动,抵制消费主义。他们认为舒适扼杀人的创造力,继而选择贫穷。
有一点不得不提,这群人由学生和艺术家组成,多为富裕人家。
而杀马特不是艺术家。他们是农二代,成为浮夸的杀马特是渴望被关注,特立独行与反抗主流无关,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潮。
活动上,一位观众提问坐在评委席的罗福兴。“我想问教主,你和艺术家合作,想做什么?”罗福兴说:“我没有想法。而且我做这些东西都没有太多目的性,我觉得就是好玩。”
事后的采访中,罗福兴表露出真实想法:“对我来说就是商业,我没有把它当做艺术在做。”
在上周连线香港的直播里,苏宇俊套用拉康·雅克的镜像学理论解构罗福兴,“罗福兴的一言一行,都是他通过模仿镜像中的足迹做出来的,同时我们也可以设想他极力打造杀马特教主形象的背后,是为了打造出一个确定的理想形象,他可以通过模仿成为这些理想形象,从而获得某种真实的存在感……”
坐在一旁的罗福兴意兴阑珊,将耷拉下来的长发捥至耳廓,对着镜头看看左脸,看看右脸,皱了皱眉头,又用中指将耳朵的头发勾回脸旁,对着镜头看看左脸,看看右脸,满意地挑了挑眉。
他看向苏宇俊:“搞快点,我都要睡着了。”
罗福兴从未想过当艺术家。媒体常说的杀马特文艺复兴,都是作者为了提高作品观赏性的意淫。
“杀马特能被消费,说明有价值。”罗福兴已见怪不怪。
你在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你。媒体人将镜头和麦克风转向罗福兴,罗福兴也举起手上的吹风机,对准他们——每个来访的记者,必须花钱做造型。
我抱着猎奇的心态去打量这个黯淡的时代符号,与此同时,也被杀马特教主割了韭菜。
至于围绕在身边的艺术家朋友,罗福兴展现出看透的表情:“我觉得所有的友情或亲情,就是一个利益关系。有这层关系我们就一起做呗,能挣钱就完事了。”
叶甫纳是争议画家叶永青的女儿,罗福兴说她家里有一个亿,多次让她赞助5万块开一家常规的发廊,都被拒绝。
罗福兴后知后觉,“他娘的,我是不是疯了,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自己开发廊)这样的想法呢?”
开常规发廊一个月赚一万出头,而他零零散散做杀马特造型,有时一天能捞一千。
罗福兴喜欢说“万把块”。后来他发现过去开发廊一个月的盈利,只是现在的计量单位。
参加张艾嘉主持的综艺《念念青春》,没多少钱,万把块。参加北京上海的艺术活动,万把块,加上做杀马特造型,一趟下来有三四个万把块。
现在他说:“开发廊影响我的发展。”就算做杀马特造型,也只去北上广深,不回二线城市。
2017年,《和陌生人说话》采访罗福兴,主持人陈晓楠问他:有想过上快手当网红吗?
他说,那我还不如重振杀马特。陈晓楠追问,这个时代出名是很赚钱的。罗福兴回答,“出名和好感度是有区别的。”
这句话在网络上好评无数,或许那时的他,还保持着家族的骄傲。
直到2020年疫情爆发,他才释然——困在重庆,失去经济来源。他不得不以“杀马特教父重出江湖”为噱头,搞起直播。接着短视频遍布各个平台,频繁参加活动,“我干脆做个艺术品吧,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给钱就行。”
发现个别平台封禁杀马特直播,屏蔽“杀马特”三个字,罗福兴立马改变策略,只发布做造型的视频。
“以前打工是被工厂驯化,现在是被平台的系统驯化,要让系统喜欢你,它才会给你生存的空间。”
罗福兴深刻明白,一个什么样的产品会在市场里受欢迎。如今他面对镜头,喜怒不形于色,会根据粉丝的喜好来选择播放DJ、巴赫还是平克·佛洛依德。
反抗可能会被封杀。讨好,只需要纠结喝可乐,还是喝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