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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区里遇到一位邻居,女儿和我家孩子一样小升初,难免谈起日前公布的“双减”政策(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减轻校外培训负担),我开玩笑问:“你家里是孩子轻松了,还是家长轻松了?”
她叹了口气说:“孩子是轻松了,我们怎么会轻松?那是更烦人了啦!”因为他们夫妻俩都要上班,老人又都在外地,身体还不好,都帮不上忙,工作日白天又不放心就这么把孩子扔在家里,以往倒是可以丢给校外的托班,但现在教培行业刚被整顿,也没人敢接了。
当然,现在也有教育局设置的公益性“爱心暑托班”,在浦东这里已经实现了街镇全覆盖,然而预期只能服务小学生4500人次,这对全区20多万小学生来说仅是2%的比例,何况她家的孩子还不喜欢那个暑托班。
我问:“那你怎么办?”她一摊手:“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夫妻齐上阵,软硬兼施逼她去爱心暑托班了。就为了这,家里都鸡犬不宁好几天了。”
眼下教培行业的处境,有的人哀叹,有的人叫好,那大多出于经济或教育目的等宏大的视角,但这位邻居所言,则给出了一个微观的视角:对一位家长来说,校外补习既不见得多好,也不是什么万恶的存在,只不过是满足她能从市场上买到的一种服务,满足她和孩子的特定需求。有了它,不管怎样,自己可以多一个选择,仅此而已。
这和我之前在第一线所接触到的情形也大体吻合。在去年疫情之后,我曾一度有机会在昆山花桥、京郊北三县等地实地调研过一些教培机构,和老师、家长、学生面对面聊过,给我印象颇深的一点是:很多家长把孩子送来补习的动机,都还谈不上是想让孩子“考上名校”,而只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有一个家长很直率地对我说:“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教育资源和你们大城市没法比,但我们又不可能带着孩子挤进大上海,何况去了也买不起学区房,家里又没什么别的门路,怎么办呢?也只能把孩子送去上网课,好歹拉近一点距离,尽量让她和大城市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在教育资源日渐向大城市集中的当下,这的确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哪怕同样焦虑,但这些小地方的家长所焦虑的,和北京海淀“鸡娃”母亲所焦虑的,还不完全是一回事,因而他们对教培机构的看法也并不一样。他们愿意为了孩子的教育和成长付出,但不仅自己往往不会教,本地也欠缺好的教育资源,此时,市场化的教培机构就成了应运而生的救命稻草。
绝大部分把孩子送来补习的家长,都看重“提分”,毕竟,如果不能提分,那为什么要花钱补习?但“提分”却远不仅仅只是多做题而已,因为教育其实是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一个综合问题。我也是在经历了这样的深入对谈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孩子的成绩往往是其一系列问题的综合呈现,家庭内部的氛围、同学的评价,乃至对老师的偏好,都有可能引发孩子的情绪波动,最终反映在成绩上。
我在昆山花桥就遇到过一个初一的孩子,成绩平平,总也不见起色,还正值青春期,在学校也不服管教,家长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送来上补习班。起初他只是勉强看在妈妈的面子才来的,但来了一段时间后逐渐喜欢了这里的气氛,还遇到了一位尊重他、愿意认真倾听他的英语老师。有一次小测验,他英语考了满分,老师公布成绩时,让全班为他鼓掌——虽然全班其实也就几个孩子,但这一经历却让他深受鼓舞,触发了他强烈的学习动力。因为很多孩子努力学习,其实并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好成绩、考上好学校,而是为了获得周围人(尤其是家长、老师和同伴)的认可。
在京郊北三县,一个初二的女生在我们访谈时当场泪崩。她其实是一个敏感而聪明的孩子,但家里重男轻女,父母又忙于工作,这造成了她的低自尊心态,对自己的未来也不抱多大期望。她之所以来上补习班,很大的原因之一其实是寻求认同感,因为即便放学之后,她也不想回家,内心实际上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港。这里的老师注意到了她平静之下的波动,打开了她的心结,才使她的成绩在半年内有了明显的提升。
也就是说,教培不仅是“培训”,有时也是“陪伴”,甚至这比“培训”更重要,因为在很多家庭里,连家长也无法做到陪伴孩子。
如果这要看老师的好坏,那么,教培机构还能通过技术来解决一些问题。去年疫情期间,武汉封城长达数月,学校教育也停摆,网课效果很差,很多孩子成绩下滑,甚至因为长期在家,出现了不少心理问题。有个高二的孩子本已成绩不好,此时更是自暴自弃,家长都已束手无策,后来尝试了一下运用AI技术的教学,能够有针对性地根据孩子的特点,边玩边学。其结果,这个孩子的成绩提升非常显著,有了信心之后,又触发了良性循环,进一步学得更好了。
当然,任何教培机构也都不是万能的,它也不可否认地存在一些问题,特别是被一些人诟病的“贩卖焦虑”,以及资本运作之下,许多机构考虑的更多是赚钱KPI而非孩子的教育本身。正因此,在这次“双减”政策之后,很多人都在呼吁“回归教育的本质”。
我注意到,这种呼吁往往隐含了这样一层意味:“教育的本质”是公益性的,不应该和“钱”沾上关系,好像如果谁通过开班授课来赚钱,那就是不道德的。然而,这么想的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道德洁癖,到头来可能反而让家长和孩子陷入了困境。
办教育不是慈善事业,也不能单靠国家投入,校外教培当初之所以兴起,就是因为它满足了人们的需求——实际上,任何商业都是在满足需求中才能得以发展的。
现实是:公立学校的老师这些年也很疲惫,难以在大班上对每个孩子进行个性化一对一的辅导,更无法满足家长们不断增长的旺盛需求,何况这些需求往往还超出了公立教育系统对老师们的考核要求,很难指望有人甘愿超标准自我奉献。实际上,在“双减”之后,公办教师的压力是大大增加了,因为这意味着原先被分担出去的一些工作量,现在他们又只能责无旁贷地承受起来。
在短期内,公立学校很难增加多少人手,因为编制不像市场化的机制那样富有弹性。在这次整顿后,1000万教培人的职业生涯遭遇寒冬,有些辅导老师甚至是全家唯一挣家用的,有人说他们失业后可以去考编,却没有想过现在编制有多内卷:在一些三四线城市,小学语文编制的应聘录用比例是200:1,工资每月到手三千多,现在还加上延时放学、补课费没有落实,又去不了辅导机构。
在禁止节假日校外补课之后,对很多家长来说也失去了一个选择。日前,宁波市教育局官网有人留言:“建议教育局立法禁止教师给自己子女补课,维持公平。”不论这是真呼吁还是反讽,确实都道出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当人们发现自己无法获得某一机会时,那么绝对的公平就是最好谁也得不到。
然而,谁都清楚,这种“绝对的公平”且不说极难做到,在现实中也往往抹杀了人们的合理需求。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市场上,你至少是有选择的。在现在划片入学的严格政策下,孩子去读哪所学校、哪个班级,基本上都是定好的,当然你也很难对老师提什么要求特别照顾下自家孩子,更难以更换老师;但校外培训是你自己购买的一项服务,你可以选择去不去、去哪家、去了学什么,甚至因为一个班往往只有几个学生,也可以要求校长和老师特别有针对性地注意孩子哪些方面——如果效果没达到,那你也可以换一家,正因此,教培的老师会比公立学校的老师更有绩效的压力去提升教学效果,毕竟这也算是一种市场竞争。
“乱象”当然需要整顿,但“一刀切”的结果是正常的需求也“躺枪”了。如果说“回归教育本质”,那难道课外教育就不是“教育”了吗?它其实同样是人们需要的。历史一再证明,如果正常的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最终会造成一些始料未及的扭曲现象。既然教育如此重要,那最好的办法还是在“一刀切”的时候“刀下留人”,至少给家长和孩子们多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