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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4月底的一天,一个刚刚失业的年轻人,专门换上一身破旧的衣服,夹着一个破旧的黑色拉链包,匆匆踏上了从上海开往合肥的夜班火车。
咣当咣当10多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了合肥市建设银行寿椿路信仛部。稳定一下情绪,向女营业员问道:
“有没有国库券?”
“有,你要买?”
“现在总共有多少?”
女营业员抬起头,惊讶地打量着这个衣着破旧的男子。她只见过有人要把国库券卖给银行,还从没见过要买的人,更不用说对面这个人的口气之大,竟然问银行一共有多少国库券!
缓过神来后,她略带神气地回道:
“十万六千五百元。”
没想到男子又说:“我全部买进!”
女营业员慌忙叫来了经理,经理反复确认道:你是要十万还是一万?
这男子当众拉开手里的包,取出扎好的人民币,银行人员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于是,他以98元/张的价格全部买了下来。
当时营业部还没有点钞机,营业员用了好久才把钱点完。《安徽日报》记者闻讯赶来,对男子进行现场采访:
“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国库券?”
“为什么?1985年国库券就要到期,收益率已经超出银行储蓄利率3倍,何乐而不为呢?我给你们仔细算算这笔账……”
记者听得入了迷,连连夸他“精明过人”。
但他们哪里知道,他晚上就要返回上海,第二天上午以100元多的价格卖掉了。
这一来一回,他赚了2200元——这时上海普通职工的月收入只有40元左右。
卖给上海的银行之前,他还细心地把国库券的捆扎带去掉——因为那上面印有合肥银行的字样,他怕上海直接联系合肥,就断了他的财路。
这个人的名字,此时还叫杨怀新。
1968年,杨怀新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铁合金厂。在那个上山下乡的年代被直接分配进厂,实属幸运。
他一路从普通炼钢工人做到仓库负责人,管理着千万元的资产。他爱学习,尤其喜欢读书看报。但厂里的规矩是:宁愿你闲着也不能读书看报。他就打游击,趁领导不在的时候看。
1988年,杨怀新的工作场景
他的对象钱梅凤,和他是初中的同班同学,也是一条马路上的街坊。那女孩家是个大家族,而杨怀新的原生家庭就很穷。不过,准岳母却非常看好这个女婿,执意要女儿嫁给他,周末还经常让怀新去她们家吃饭。甚至对女儿讲:你要是找别的男朋友,就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最终二人走到了一起,挤在9平米的员工房内,生下一个儿子。
杨怀新脑子活络,不但本职工作干得好,还悄悄干起了副业。
在铁合金厂里,他连续3年获评“优秀生产者”,拿过五次“五好职工奖状”。
副业则是,先帮他妻子的工厂推销电线,后来干脆仿照国外的产品做起了电源线插头,承包给浙江一家工厂来生产,让妻子辞职专门卖这个,一个月收入有500多元。
没几年,三口之家就攒下2.9万,还买了冰箱彩电洗衣机、装了电话——当时他们厂长家里都买不起这些。
也正是这些,给他带来了一场变故,差点没进去。
厂里早就对他的“暴发户”形象感到疑点重重,恰好仓库又连连失窃,被偷了一吨铜锭,所以怀疑他“监守自盗”,一度被公安带到“铁门铁窗”里施加压力、要求“坦白从宽”。
他向妻子交待:厂里可能不会放过我,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一定要把孩子拉扯大。
但清者自清,真正的小偷被抓住了。可年轻气盛的杨怀新咽不下这口气,于1988年3月28日正式辞职。
辞职之后,他在家里躺了两个礼拜。订了市场上能买到的所有报纸,一共73份,挤满了小小的房间。
忽然,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1988年4月21日,中国将开放国库券交易。
在这之前,国库券是不允许买卖的。一旦认购国库券,这笔钱就变成“死钱”了,急用的时候也没法换成现金,所以没人愿意认购,都是以任务摊派的形式分下去。而国家建设又急需资金,便决定放开管制。
杨怀新从电影《子夜》上看到过:只要有证券交易,就有高低价。他就开始遐想,说不定能从中赚上一笔。
4月21日上午,杨怀新便揣着2万块钱来到银行门口。他反复地思考:国库券的票面利率是15%,而银行存款利率只有5.4%,即便券的价格跌了,坚持到期拿利息也比存银行划算啊。于是他以108元的价格全部买入。
下午迫不及待地去看行情,发现涨到了112元!他赶紧卖出,一天就赚了800多,相当于他两年的工资了。
这第一笔获利,给了他极大鼓励,犹如一根火柴擦出了他后半生的亮光。
不过,很快价格就升到高位,没什么空间了。
他又想到,既然全国有8个城市试点,那看看别的城市是什么行情?他托合肥的弟弟打听,合肥国库券只有98元,和上海的价差达到了5块多。于是他果断取出全部积蓄,又向亲戚家借钱凑够了13万,连夜赶往合肥,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离开合肥时,他留下了一句灰太狼的名言:
我还会回来的!
其实合肥那边正发愁这笔钱怎么用活呢,巴不得他全买了。
就这样往返于上海和合肥之间,他连干了一个多月:到合肥之后就买国债,买完就回宾馆休息,到晚上就坐89次列车返回上海,第二天一下车就找好票贩子预定晚上去合肥的票。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每次回到家就是数钱。
那时候钞票都是10元面值,他就那样哗啦哗啦地数,一数就是四五个小时。后来实在“手抽筋”,干脆买了一台点钞机。
杨怀新用过的点钞机
但除了数钱之外,还有两大烦恼:
一是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二是箱子太沉,路上太累。
杨怀新的睡眠出现了大问题,晚上吃4粒安眠药也只能睡两个多小时。在火车上又不敢睡——有一次打盹,被两个人“拿错了箱子”,幸亏临座叫醒他,追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吓出一身冷汗,此后他再也不敢打盹了。
当时不能异地取款,只能带现金,行李箱越来越重。他称过,一万块钱重一斤二两,一百万就有几十公斤。
最麻烦的是过安检,X光一照,哇!都是人民币!他常常被当作小偷或贪官外逃,扣下来审查。
后来他想到一个办法:去上海公安局请公安人员做保镖。600块钱一个月,两个人1200。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保障安全,二是为了拉个“垫背的”:虽然改开已经好几年了,但整个社会的思维还没有扭转,经常会出现“打击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声音,他很担心异地倒卖国库券是违法的。请了公安之后,至少可以在辩护词上写道:
警察都不知道违法,我又如何知道。
第二天,上海《解放日报》刊发新闻:
上海已出现私人雇用贴身保镖……经营塑料电线业务的个体户杨怀新,经常携带巨款去外省洽谈业务,今年七月初,他聘请了一名私人保镖随他一起去安徽合肥出差,他说:尽管安徽的社会秩序稳定,本人又无私怨,但还是要预防万一。出差途中,他自买自带干粮,不接烟、不吃请。杨怀新的保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年轻人,身高1米80,学得一手好武艺,既有独立作战的能力,又懂政策法律,他为杨怀新配备了密码报警手提保险箱,并佩带了防卫器械……这位“保镖”说:客户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时,我当挺身而出。
杨怀新和“保镖”合影
自从请了公安,出门爽翻天。他们会提前开好执行公务证明,还带着枪,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外地,人家一看这么隆重,也非常配合。这让杨怀新饱尝了一番“狐假虎威”的滋味。
此后,他还专门雇了几个人到外面跑,发现哪里有低价国库券就给他打电话,先后去过山西、福建、河南、东北、山东等地。
经过半年没日没夜的拼搏,净赚了一百多万。
随后,他申请改名“杨怀定”——因为“是改革开放使自己怀定了改变命运的决心”。
从此杨怀定名扬上海滩,江湖人称杨百万。这一年他38岁。
有一次,他的小侄女告诉他:
我爸爸说,别看你叔叔现在这么风光,政策一变他就会倾家荡产。
以前的铁合金厂同事也常常提醒他:
以后都是要秋后算账的。
更让杨百万害怕的是,他的事传到了高层那里,时任上海市长的朱镕基在文件上批示,看看我们制度上有什么漏洞,怎么让个人赚了那么多钱。杨百万听说后,再一次失眠了——他经历过那个年代,知道一顶帽子有多重。
冷静下来后,他去了税务局。
填完来访表,工作人员惊讶地说:
“你就是杨百万啊!我们老早就注意你了,听说你买卖国库券发了财。"
“对对,我就是来问一下,买卖国库券需不需要交税?”
他们拿出《税法》查了查,没提交税的事。杨又问:
“是不是上边忘了?”
“好,我们请示一下再答复你。”
几天后,财政部税务总局回电:为了促进国库券发行和流通,国库券买卖不征税。杨百万这才放下了心。
领导听说这件事后很高兴,专门在报纸上发了一篇《公民的纳税意识》表扬他主动报税的行为。而他则细心地把这份报纸保存起来,以防政策有变。
经过此事,杨百万才终于在证券市场放开了拳脚。
杨百万的故事日渐扩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效仿他去外地收券。再后来,外地人明白过来,就直接跑到上海,不经他们转手了。一时间,上海乃至全国都掀起了国库券热潮。
随着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杨百万把目光转移到了股票上。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在上海和深圳的交易所成立之前,中国就已经有股票市场了。
1984年上海发行第一张股票时,杨百万就开始关注,但直到1988年7月1日,他才买了100股“真空电子”(用现在算法为1万股,场外交易),年底收到了1500元的分红。
但此时股市低迷,尤其是1989年,因为众所周知的事情,股票更是大跌。但杨百万坚信党能够摆平局面,对未来仍然充满信心。此外,他还用有限的金融知识作了分析:
当时通胀率非常高,银行存款利率也被迫调高,已经超过了企业的平均利润率,这就导致“搞生产不如存银行”。而生产收缩,银行就难以把钱贷出去,所以这个链条是无法维持的。《中国金融》上也报道“这二年很多商业银行的利润率已经变为负数”,更加印证了他的判断:利率极有可能要下调。
于是他果断清仓国库券,准备大举买入股票。
1989年7月14日,他来到西康路101号工商银行下属的静安证券业务部(那时银行和信托公司也做股票业务),以91元/张的价格买下了2000张面值100元的“真空电子”股票(相当于现在的20万股)——这是该营业部的所有库存。
填完委托单之后,他还给工作人员塞了一张纸条:
利率可能要下调,你们应该把国库券抛掉,全部买入股票。
果不其然,一周后央行宣布下调利率,国债下跌,股市上涨。
于是银行业内风传:
杨百万有背景,我们银行都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了,在股市如此低迷的时候他竟然不顾死活地冲进去……
其实杨百万早就做好了保守计算:
100元可以每年分红15元,20万每年分红3万,哪怕股票不涨,光吃分红也不亏啊。
在央行宣布下调利率的第二天,杨百万又来到静安证券营业部,准备加仓。
一大早,门口已经排起长队,他们只知道杨百万是做国库券的,便问道:
“现在利率下降了,你还来干嘛?”
杨百万点着一支烟,淡定地说:“买点国库券。”
队伍由西向南排着,只有他一个人由西向北站着。
8点半,当栅栏门打开之时,杨百万一个箭步冲到柜台边喊道:
“里面挂牌的股票我统统要,我全包了!”
后面的人大呼上当:“你不是说买国债吗?”
“本来我是要买国债的,但在跨进门的那一刻我改变了主意。”
他们又嚷:“买股票要排队啊!”
“我是在排队啊,你们由西向南排,我是由西向北……”
随后,股市开启了一轮大行情,半年后真空电子就涨到了800元,1992年涨到2000多,杨百万最高抛到2300元,平均卖出价大概在1000元左右。
西康路101号工行静安证券部的热闹场面
在股市,他又一次完成了百万级的飞跃。
“杨百万”彻底出名了。
有时候他往营业部门口一站,股价就会涨10元。只要他有一段时间不露面,就会有各种传言,要么是被抓起来了,要么输了钱寻短见了,要么是看破红尘隐居了。
那段日子他并不好过:
由于没有交易所,买卖股票要自己找对象然后去银行过户,股票上还印着上家的地址。他卖给人家的股票,股价一跌人家就回来要退货,他只好躲到宾馆里不敢回家。而当时宾馆又不让本地人住,必须用外地身份证、或者找熟人才行,麻烦得很。
为此,他全款买了几套房(其中一套在彭浦新村,总价8万元),这儿住住,那儿住住。
1990年12月19日,在黄浦路浦江饭店底层一个低矮局促的房间里,上海证券交易所正式成立了。
1990年的上海证券交易所
从此,所有的股票和债券都要在场内交易,再也不会出现“退货”的事了。
从此,中国股市正式启航,规模越来越大。像杨百万这样的股民,也进入了证券公司专门设立的大户室。
大户室里几台电脑、一条热线,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大亨们就在这里谈笑风生,BP机、大哥大的声音此起彼伏。除了杨百万,这里还有他的启蒙者孙鼎、自有资金达到3000万的杨卫国、最早运用技术分析的杨良正等等。
然而,随后的一场熊市,就把这些大户团灭了。
1993到1994年,股市遇到了开市以来的最大熊市,上证指数从1500点跌至350点。
杨良正在这场熊市中不仅输光了钱,还惹了一身官司。
杨卫国在国债期货上做多穿仓,3000万全赔光,进了精神病院。
孙鼎虽然耐心地从1500点空仓到了500点,却在500点跌到350点的过程中因加杠杆而遭到强平,四套房子和汽车全被收走,老婆也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杨百万也遇到了为数不多的亏损经历:上午买进下午就跌了,第二天开盘就亏8万。他一度对妻子说,我们还有20万现金,不买股票了,今后就拿这些钱过日子吧。
跌到三百多点的时候,上边也开始焦虑了。江主席安排证监会主席刘鸿儒:
你去上海去开个会,把杨百万找来,听听他的意见,要怎么样股市才会好转?
会上,他们列出很多措施来讨论:如果我们出台XX政策,股市会有怎样的反应?
开完会的第二天,杨百万有了大动作。
久未露面的他,拿着20万来到当时上海最大的散户交易市场“文化广场”,一出小汽车就被股民们团团围住:
老杨,你看还会跌吗?
老杨,你看我现在是买还是抛……
老杨没有回答,笑着走到广场中央,对交易员喊道:
给我打一万股轻工机械!
闻听此言,广场沸腾了,大家似乎看到了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很快,“杨百万抄底”的消息就传播开来。
随着政府出台救市政策,股市开启了6年的大牛市,杨百万的股票市值也翻了4倍。这一次,他俨然变成了“救世主”一般的传奇人物。
但他并没有走完这轮牛市,1995年他就基本清仓了,然后以每平米1300元的价格买了两套商品房。
也许是见了太多“过山车式的人生”,他开始变得保守,回归到平凡的生活中。讲讲课,写写书,股票账户里只留下50万的资金玩一玩。
很多人开始笑话他,这么好的行情却退出来,看来他那老一套思维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了。
但他不为所动,慢慢淡出股市,进入到人生的“高位盘整”状态——这几年走得太快了,他要沉淀一下,理一理思绪。
上海车牌拍卖到16万的时候,他把开了几年的夏利卖了。1997年手机被炒到天价的时候,他又把手机卖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躲进小楼成一统”,不再公开露面,倒是每个月都会买几百块钱的书看。
沈阳财经学院聘请他做经济学教授,每个月160元工资。他高兴地接受了聘请,但又把工资捐给了希望工程。他看到一个叫罗素珍的妇女被丈夫虐待致残、濒临绝境,就给她捐款请了一个终身保姆。
他在一次采访中说:
“比起当年的2万本钱,今天我有了2000万,钱够用就好,养老也可以不靠国家了,除了抽根烟、喝个茶,没有什么奢侈的爱好。”
更难得的,是他们夫妻的感情。
那时上海赚了钱的,很多人都离婚了,只有杨百万始终如一。
有一次他去南京讲课,晚上回宾馆后有不少女股民打来电话,其中有一个女大学生先是称赞了他一番,然后不失时机地说道:
你真可爱,真想嫁给你。
杨百万回道:我太太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穷光蛋,如今我儿子已经17岁了。
她又说:你什么时候离婚,我什么时候嫁给你。
杨百万说:我给我老婆起名叫“原始股”,原始股我是不会抛的,她在我没钱的时候跟着我,我当然要和她同甘共苦。
杨百万和太太在普陀山旅游
2021年6月13日,71岁的杨百万与世长辞。
他生前曾说:“我这一辈子离不开股市了,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撒到各个证券交易所门口。”
从一个普通的炼钢工人,成为中国证券史上不可不提的人物,他历经数轮牛熊而屹立不倒,留下了一段股海沉浮的传奇人生。
其实把他比作巴菲特并不合适,他与巴菲特的操作风格和理念有很大不同。
他更像利弗莫尔,有自己的一套操作系统,进退有度,超有耐心——在2001年~2005年的漫长熊市中始终空仓。
他是投机者中的极少数幸存者。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逐渐离去,后浪各领风骚。
但相似的财富故事仍然在每天上演,浪浪不息。
参考资料
中国股市十七年,2007,张志雄
股市奇才杨百万,鲁豫有约
杨百万,财富人生
从外滩到陆家嘴,第一财经
上海股民排头兵杨百万,2000,谢百三
做个百万富翁——杨百万自述,2002,杨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