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审核员的第三个月,97年出生的张小飞开始吃褪黑素。
他所在的大厂审核岗三班倒,轮班下来,一个月他有三四天需要熬大夜。那段时间,他晚上11点到公司开始工作,审核的视频旁会有“新鲜”和“不推荐”两个按钮,还有“低俗”、“搬运”等细分选项,由他处理。对着电脑,他持续按动鼠标,累了就趴着休息一下。到了早上9点,他回家睡觉,晚上11点再到公司,开始又一天的大夜班。
不规律的作息让他开始失眠。如果实在没睡着,又到了上班时间,可以向领导请假,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身边有同事为了睡着吃褪黑素,他也买了一瓶,确实有用。不过担心产生依赖性,他不敢多吃。
几个月后,他选择了离职。
2月5日,微博上有大V爆料称,B站武汉AI审核组组长因过年期间加班,在晚9点到早9点的工作强度下,于初五凌晨脑出血猝死。2月7日,B站在内部邮件中提到,经内部考勤核查,在事发前一周内该员工未存在加班等情况,工作时间为9:30-18:30,做五休二。这一内部邮件引发网友质疑,在B站此前审核专员的招聘信息截图上,写有岗位“有夜宵班、通宵班,每天工作12小时”的字样。一天后,B站再次回应,将用最大力度扩招审核人员,今年增加招聘1000人。
看到有审核员猝死的消息,张小飞有些感慨。这是一个高强度的工作,用户在不同时间段都在生产内容,为了能够尽快审核,避免堆积,大厂审核岗24小时都有人在运作,不论是几班倒,总有员工免不了熬夜。
杜建在审核岗做了6年多,一路从一线员工做到管理岗。他表示,招聘一线员工时,一般不会招30岁以上的,“因为他们真的熬不了夜”,这也是审核岗年轻人居多的原因。
一方面,这是极重要的岗位,没有这道护城河,色情、暴力、血腥等内容将充斥在网络,极大影响用户体验,但另一方面,对从业者来说,这个岗位的确存在着工作内容机械、作息不规律、发展空间小等问题。
B站审核员猝死事件,让这个一直未被过多关注的岗位进入大众视野。其实,这已经是大厂员工中一个庞大的群体——综合多家媒体报道,2020年底,小红书审核员工有1000多人,B站内容筛选团队约有2400名员工,2021年1月,字节跳动内容审核员有超过2万人。他们的工作状态,已经不容大厂管理者们忽视。
审核岗,有多难?
屏幕上,一位穿着黑丝袜的年轻小姐姐对着镜头扭胯,一瞬间闪过的镜头里露出事业线。张小飞有些迟疑,他审过太多这类视频,有的穿着包臀裙,有的穿着圣诞装,尺度不好判断,按动鼠标,他点了“低俗”选项。这意味着视频没有过审。
这样的动作,张小飞一天得重复1600次。后来,视频质检同事反馈,尺度还不在“低俗”范围内,通过了视频的上传,并给张小飞记了一个工作失误。
这一刻,他有些厌倦。在大厂敞亮的办公室里,他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在几个选项之间点击,他已经如此反复了大半年。“每天的工作就像是搬空一座山,今天搬完了,明天这座山又出现在这里,还得继续搬”,他觉得自己是一台机器,不停刷着数字。
尽管不同公司、不同审核岗位的KPI不同,但都有明确的考核数字。比如作为某头部短视频平台的员工,张小飞一天得审核1600多条视频。一位B站前员工告诉深燃,他们一天需要审核2000条视频,换算下来,平均21.6秒审核一个。有的公司KPI设置得重,员工忙起来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比起熬夜,让张小飞更有冲动辞职的原因。
在这样的工作时长和考核制度之下,审核岗的收入赶不上大厂其他岗位,工作地点大多位于天津、武汉、成都等城市。但对于一些倾慕大厂光环年轻人来说,在没有更好的职业选择下,他们还是愿意接受。杜建表示,他所了解的情况是,基础审核员薪资在4000元-6000元,加上各类补贴,税后在5000元左右。升为组长,税后薪资在6000元-7000元,到主管级别,税后1万元左右,更高管理层薪资区间跨度大,普遍在2万至3万之间。
选择从审核岗离职的还有佟文。
和张小飞不同,佟文是适应这份工作的。他本就喜欢熬夜,认为在审核内容时,可以看到很多用户看不到的新奇内容,帮助他更全面认知事物。最终选择离职,是因为这一岗位的发展空间实在有限。“我能想到的,就是从审核做到质检”,也就是审核的审核,这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
工作内容枯燥、需要熬夜、发展空间小,是审核岗劝退年轻人的三大主因。某大厂审核经理聂斌对深燃表示,他在招聘时遇到的学历和经验不错的年轻人,往往对这个岗位了解不多,稳定性不会强,他通常不会考虑。由于需要值大夜班,女生在生理期更难熬、更辛苦,使得在招聘时,他更愿意考虑男性。
这一岗位还隐藏着,对从业者看不见的影响。
杜建告诉深燃,做审核时间长了,会见到很多阴暗面。“血腥这类都算是小事情了,动不动还有砍头、杀人的场面,一些色情、暴力的内容,对一线审核员的精神,其实是有损伤的”。
在国外,也有从业者受到类似困扰。此前就有媒体报道,2019年,前审核员Chris Gray对其前东家Facebook提起诉讼,表示自己工作一年间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他日常审核的视频包括大量虐待、行刑等场面,久而久之,他表示,“我变得麻木和暴躁,越来越具有攻击性。”
他还提到,“每次回想起工作内容,我的心情都会一下子跌落谷底,只有逃避能让我暂且忘记那些可怕的画面。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睡着过了。”
由于是从一线升到管理层,杜建很能理解审核岗员工的压力,“公司对他们的精神关怀一定要到位,天天看黄赌毒,不仅不进行关怀扶持,还动不动就考核KPI,谁也会受不了的。”
机器还替代不了
审核岗,一方面是从业者经受着看不见的压力,另一方面,它在互联网世界,有着难以取代的地位。
信息爆炸时代,“如果真的没了审核,各个平台都会充斥着色情、暴力、血腥等内容,审核是内容平台的护城河,在保护平台的生态”,尽管离开了这个行业,张小飞仍对这一岗位的价值表示认可。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用户反馈某博主有自杀倾向,他参与了帮助。他对深燃表示,尽管大多数这类信息反馈是假的,但他们都会认真判断,如果真的有自杀倾向,会直接上报,由上一级研判后决定是否报警,“要求十分钟之内处理完,毕竟人命关天”。在做完这一切后,他说,有一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成就感。
从事审核行业5年,聂斌也提到,监控到有自杀倾向的用户,他们会根据用户的IP地址向当地派出所报警。一些社交类平台,还会通过审核员,对杀猪盘等涉嫌诈骗的账号进行处罚,防止用户被骗。
然而,审核员这一岗位,也面临着尴尬的处境。互联网信息呈指数增长,所有信息全靠人工审核,面临成本高、速度慢、效率低等问题,不论是从减少人力成本,还是标准化考虑,大厂们都在尝试着如何“让机器替代审核员”。
确实,近几年,审核行业实现了技术上的进步。
聂斌告诉深燃,2016年时,他所在的大厂,刚开拓视频业务,团队二三十人,全靠人工审核看完所有视频的每一帧内容,没有机器介入。后来,视频量多了,会采用抽帧方式先机审一遍,比如一个视频30秒,会从中抽20帧,过一遍算法,如果与模型库里的问题内容匹配上,则视频上线不了,不需要每一个视频都由人工审核。
专门推广“机审”业务的第三方公司员工李树告诉深燃,以文本为例,他们刚推出色情模型时,准确率才20%左右,经过测试调优,几年后机审的准确率可以达到90%以上。
即便如此,人工审核,仍旧是行业里重要的一部分。
李树表示,机审时效高、成本低、标准性强,但劣势是模型需要不断泛化学习。比如一些突发事件发生后,会生成新的词汇或图片,这需要先不断训练模型,来提高机审的准确率,但这前后需要时间。对于突发事件的反馈,尤其依赖人审。
此前就有审核人员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从事审核工作越久,就越肯定人审永远都不会被机器代替。“因为网友真的是太厉害了,特别是中文博大精深,色情、赌博、诈骗一类的问题内容永远会有变形。”
目前,很多大厂采用“机审+人审”结合,即前期由机审完成大量初筛,返回相应标签,再由人工进行复审,质检人员对内容会再审核一次。
也正因为如此,大厂审核岗的人数在逐年增加。
审核员的处境,会好吗?
这次B站员工猝死事件,让审核岗被推到聚光灯下。
近几年,大厂对于审核员的需求持续增长,但具体到对员工的重视程度上,还有提升空间。
聂斌就提到一个困惑。尽管他认可审核的价值,但让他感到尴尬的是,“审核本身对公司不产生营收和价值,所以团队需要拼命想办法去证明自己的作用。”
杜建告诉深燃,早期审核岗绩效体系还没有独立出来时,如果绩效有S/A/B三个梯度,审核岗永远会是B,“因为很难有亮点”。他带团队时,这样的结果,很打击员工的积极性,公司似乎也没有兴趣设置好的激励模式。
而员工面临极大工作强度,也没有在制度上给予足够的保障。杜建举例,他之前所在的公司为了节省成本,员工熬夜加班后,不给加班费、只能调休,但工作节奏又不让有调休机会,造成员工无法停下来休息。
避免过劳、激励员工,并非没有解法。
例如在排班上,杜建提到,关键是合理分配夜班、加班以及人力的使用,做好人力和机器的配合,三班倒(每班次8小时)比两班倒(每班次12小时),相对更能让员工接受。
遇到春节这类法定节假日,有的公司会提前做好规划,给足加班费,吸引愿意留下来加班的员工,同时找到外包公司增加人手,解决临时性的人力需求。聂斌总结,其实就是夜班需要可控,保障员工休息,同时福利待遇也要给足。
在员工的发展空间上,尽管公认空间较小,但也不是完全不存在。
已经升为审核经理的聂斌介绍,从纵向来看,审核岗员工的发展有一线、组长、主管、经理、总监、基地负责人6个阶段,在横向上,也有向专员岗位拓展的机会,如质检、风控、策略、培训等,并非完全没有空间。
作为行业老人,杜建尝试过运营岗,但发现自己在运营上可探索的空间,不如审核岗。首先,审核岗一个部门动辄几百人,考验着管理能力,其次,“审核岗是一个能介入一线业务的岗位,除了审核内容,还可以由此延伸探索用户等级信用体系、舆情监控、做产品体验调研等,能上升到平台整个内容生态的管理”,他表示。
尽管在一些人眼中,审核岗等同于“低端的流水线工人”,不少从业者仍认可着这个职业。当然,随着审核人员增多,晋升难度也在加大,价值感低、发展空间有限的问题的确存在。
杜建坦陈,如果能做技术、做产品,的确不会有人愿意来做低门槛的审核岗。但对于学历和经验不足,又想要进入大厂的年轻人来说,审核岗也是一个触摸互联网行业的机会。相比于小公司,大厂的岗位相对稳定,至少不会出现欠薪的情况,在福利配套上也更完善。但也有不止一位从业者建议,如果在这一岗位上,从事1年没有晋升或到达新阶段,年轻人可以考虑换个行业。
这是伴随互联网行业诞生的新职业,在近年竞争压力下,平台对审核提出了更高效的要求,不止一位审核员提到,所在的大厂之前不用强制上通宵班,在福利吸引下由员工自愿参加,后来变为了强制,大家都得参加。
这一切背后的本质问题,还是在于付出与回报是否对等,在高强度工作压力下,公司是否考虑到员工的接受度,又是否对员工健康有足够的关注和关怀。
这一次审核岗受到关注,“希望能让大家对风控行业有一个初步的了解,让更多人关注到行业底层的工作状态,减少一些职场的PUA吧”,李树表示。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