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劳问题,是高悬在当代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编者按:本文转自中欧商业评论,作者曹欣蓓,责编施杨,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近日,一则字节跳动员工猝死的新闻广为流传。这位28岁,入职字节近四年的图像算法工程师在公司健身房猝死,他的妻子刚怀孕两月,目前没有工作收入,却要面对每月2.1万房贷。
无奈之余,她上网咨询了退房退款的方法,并表示将在后事办妥后,回到老家江西,与母亲一起在小县城生活,将孩子养大,“希望能最大程度为孩子存上一些钱,安度余生”。
英国科学家贝弗里奇说:“疲劳过度的人是在追逐死亡。”但对职场人而言,这份追逐并非主观意愿,往往是出于被迫。
流水线时代,工人倒在车间机器下;AI监控时代,白领死在健身房内,过劳始终困扰着每个职场人,无论时代如何向前飞驰,太阳底下依然没有新鲜事。
“过劳死”(karoshi)一词源于日本,第一宗有记录的过劳死个案发生在日本,一名29岁男性员工在公司死于中风,最初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直到同公司几位较高职位的壮年行政人员先后猝死,才引起了媒体的注意。
森冈孝二在所著书籍《过劳时代》中,将过度加班成为“全球化资本主义的逆流”,更令人唏嘘的是,这位被称为“过劳死问题研究第一人”、反复抨击过劳现象的专家,本身就是一名工作狂,最后,连他自己都死于严重过劳。
如今,过劳死早已成为了全球范围内的痼疾。2020年《中国急救医学》研究显示,劳累是造成猝死的主要诱因,占比达到24.53%。猎聘所发布的《当代年轻职场人现状洞察报告》显示,超7成90后职场人经常加班。
过劳问题,是高悬在当代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过劳死的新闻下方,总有评论表示:“为了一份工作,值得吗?”“在工作和生活之间,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做取舍?”
人们的疑问背后,实则是有关工作伦理的探究。
齐格蒙特·鲍曼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中提到,工作伦理本质上是一条戒律,意味着工作本身即是正义。他将工作伦理视作一种工具,目的是使人丧失独立性,服从于制度。
在工业化时期,工作伦理就已进入了欧洲的视野,并以多种形式贯穿于整个现代化的进程之中。鲍曼认为,在传统观念中,人的需求是既定的,并不渴望追求更多。可这带来了新的问题,一旦人们需求被轻易满足,继续工作的动力也就丧失了,人们无意于赚取更多的钱财。
当企业家与经济学家意识到该问题时,他们成为了在鲍曼笔下“渴望改善世界的布道者”,在渲染并创造梦想的同时,人们的劳动时间也被不断延长。
不可否认的是,一批批造梦创业者的出现,让世界迭变的脚步随之加快,梦想也因努力而伟大。韩国80年代的“汉江奇迹”是由每年人均工时2069小时换来的,“以时间换空间”始终是最简单粗暴的发展之道。
为了让员工更为勤勉,大厂往往以布道者的身份,传达“共筑美好生活,携手改变世界”的理想,可物极必反,丰满理想总是难敌现实骨感,造梦者可以是卓越的、进取的、改变世界的,却未必是“有人性”的。
科技界的马斯克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平均每周工作80个小时以上,最忙时则长达120个小时。
曾有一次,马斯克手下的某位员工因为孩子的出生,从而错过了一场活动,马斯克则立刻在邮件中回复道:“这不是借口。我感到非常失望。你需要弄清楚,什么对你来说更重要。我们正在改变世界、改变历史,如果你不打算全力以赴,那你就别干了。”
在科技史的进展中,马斯克无疑是一个传奇。但每一位狂热的梦想布道者,都难以规避来自工作伦理的审视——工作是否该有个度,才能称得上是正义?工作与梦想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是什么?我们究竟是因为梦想而努力,还是已然成为了梦想的奴隶?
除了贩卖梦想以外,大厂还有更接地气的吸引方式——高薪酬、高福利、设施齐备的办公环境。
在这个讲究员工关怀的年代,拥有八大菜系的食堂只是大厂标配,在更多招聘介绍中,往往会提及“公司提供下午茶、过节惊喜派对,还配有酒吧、健身房、育儿室等设施”,用砸钱佐证企业对员工的重视。
但是,公司越美好,越容易与外部世界越隔绝。
不少大厂人除了睡觉以外,其余时间全在公司里度过,也有外籍高管在沪十余年,却不曾踏足过外国人最爱去的景点之一——新天地,原因在于公司自带酒吧,所有的需求都能在公司解决。
设施齐备、薪酬优渥的大厂,成了企业家们精心缔造的虚假“温室”,在提供全方位生活与经济保障的背后,他们试图用有限的福利,换取员工心甘情愿地交出更多的时间,成了企业润物细无声的“高薪诱惑式”PUA。
在哈耶克眼中,对经济保障的过度追求,可能会令人丧失更多自由。他曾表示:经济保障的概念,就像其他类似用语一样,是不明确的,是含糊其词的,对保障的普遍赞同也可能是一种危险。
在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中,身为统治者的猪,给动物们确立了一个动物主义原则:“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在现实社会的世俗人情中,传统观念给人们确立了一个同样简单的原则:钱越多越好,福利越高越好,公司设施越全越好。
至于是否意味着过度加班,或是需要以牺牲个人健康为代价?这些问题往往会被人们刻意忽视。
“大公司的光环加上薪资吸引力,是很多人都无法拒绝的。”某知名外企职员宋丽表示。
这家企业的工作时长,经常能达到每天12个小时。宋丽不断对朋友感叹“只有工作,没有生活,每天都是熬到凌晨,带着焦虑昏昏睡去”,但抱怨归抱怨,她依然兢兢业业,过着披星戴月的生活。
在周末偶尔与朋友出门时,宋丽还不忘时刻查看手机。“我怕错过消息,”她说,“现在就是习惯性焦虑,哪怕是周末,每15分钟也要检查下公司群。”
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提到,现在的功绩社会是自我剥削的社会。对绩效的过度追求,其结果会导致人们不仅要和别人比,还要和自己比。
在不知不觉间,宋丽从被公司PUA,变为了被自己PUA。在大举宣传“温室”福利,以此吸引人才的时候,资本家们早已写好了后续的剧本,纵使身为精英依然会深陷其中,曾经备受憧憬的虚假“温室”,最终也成为了充满束缚的“茧房”。
可是,内卷式加班总有尽头。
同样在今年2月,B站的审核员工在春节期间猝死,一度引发广泛热议。“加班多”“不利健康”“拿钱换命”逐渐成为了光鲜亮丽大厂的B面。
于是,另一种新的大厂工作模式诞生了——劳动寻租。这源自经济学中的概念,指在签订合同时,企业家已经亮出了底牌,但员工却可以藏着掖着,在上班时候偷偷玩手机、刷淘宝。员工摸鱼的行为细小而隐秘,对忙碌的企业家而言,及时察觉每一次的摸鱼则太难了。
在部分大厂里,劳动寻租甚至发展成为了一种SOP流程。如果想要晚上10点以后再下班,那么在下午2点以后才开始工作,成了一些职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早上到了公司,先洗洗杯子,然后打开今日头条和微博,愉快地度过一个上午,到了中午再吃个饭,等到下午了,才是大家的工作时间,尤其是到了6点以后,所有人都真正进入状态,就会显得格外忙碌,老板看了也高兴。”
由此可见,摸鱼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还成了一种标准化、可复制、可广泛应用的技术。
美国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中,描述了马来西亚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偷懒、装糊涂、开小差、假装顺从、装傻卖呆、暗中破坏等。作者认为,农民群体以这种低姿态的反抗技术进行消耗战,在一定程度上可避免公开反抗的集体风险,是农民长期以来为保护自己的利益或所做的努力。
正如戈夫曼在《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所指出的,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戏院,每个人都有需要扮演的角色,台前的语言并非真实的扮演者。农民通过偷懒装傻,对抗压迫霸权,部分职场人通过浑水摸鱼,对抗过度加班。
毕竟,在某些组织中,加班就好比剥削马来西亚农民的霸权——都是普遍现象,且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这也成为了一种组织里的黑色幽默:当高层领导者正在摇旗呐喊,呼吁更多“狼性”,鼓励加班文化时,被裹挟的职场人表面上鼓掌赞同,却在私底下有自己的摸鱼SOP,并且,会由老员工传给新员工,让消极抵抗持续传递。
抵抗过劳的方式,早就不止是躺平了,还有摸鱼。“因为没办法每天都如此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但加班又是必须的,所以要学会摸鱼,把原本8小时的工作,延伸到12个小时里完成。”
可是,这种消极抵抗的方式,是否能真的让职场人感到快乐?较之于强行坐在电脑桌前,浏览网页所能带来的微小休憩,缩在家里的沙发中显然才能让人拥有更多的快乐,但在一家加班蔚然成风的企业中,这却是职场人难以企及的奢望。
无论是基层、中层或是高层,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摸鱼中真正获益。摸鱼成为了职场人在扭曲的加班模式下,对“拿命换钱”的微弱抵抗,但倘若长期被困于办公室的方寸之间,依然会带来巨大的情绪内耗,在降低员工自身幸福程度的同时,也损害了组织应有的高效。
扭曲的加班文化,最终造就的是扭曲的组织氛围。
英国作家乔治·艾略特说:“任何颤抖——哪怕它发生在无助者和受伤者的身上——都有可怕的一面:停留的针刺正在收集毒液”。
对于组织而言,过劳死不该被视作来自弱者的个案,更不该怀揣着自傲,认为“只要我布道梦想、筑造‘温室’,只要薪酬待遇高、环境一流,照样会有很多人前赴后继,赶着过来”,纵然是弱者的颤抖,依然可以汇聚成为强大的暗流。
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担心,过度加班会影响健康,当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摸鱼大军,以消极模式抵抗加班,当老板依然在晚上6点后准时巡视办公室,并为下属的加班感到欢喜——在这场虚假的顺从中,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只有“停留的针刺正在收集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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