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量年轻人涌入早被“废弃”的冥想小程序
这条一度被人“嫌弃”的赛道,是真的要热起来了?
作为创业者,泛心理生活方式品牌KnowYourself(以下简称KY)的创始人钱庄对这一切的感受是全方位的——
先是大量用户突然在2019年底涌入早已被他们“废弃”的呼吸冥想小程序 ,讽刺的是,这款KY在2018年底开发的小程序,最初就是因为用户的接受程度低而被停止了运营和维护。现在,这款小程序上的用户已经突破100万;同样,他们提供的类似文本轻咨询等线上业务也在疫情后翻升了1.5到2倍;
紧接着,来问询的投资人一波又一波,面孔也愈发新鲜,“以前不跟赛道的投资人也开始谈了”;
更明显的,赛道里的创业者多了起来,有曾经的媒体人、做过互联网的产品经理以及搞NLP(自然语言处理)技术的人……一家家新企业咕嘟咕嘟冒出来,带来的还有他们数额不菲的融资消息。
比如正在用AI对话系统打造一个24小时在线的心理咨询师的前谷歌 AI实验室科学家蓝振忠,在2021年7月创立西湖心辰,一家AI心理咨询服务商。还没过年,西湖心辰就拿到了一笔近千万美元的天使轮融资,据说期间多家投资机构争夺领投。
据36氪统计,2021年国内心理健康赛道全年融资事件25起,涉及20家企业,并且多个头部企业进入B轮及C轮。
虽然这不及新消费火热时一个月发生的融资数,但对于心理健康赛道而言,这已经算是难得的热闹景象了。
上次出现这种“盛况”还是在2015年前后,海外心理健康起步的风吹过来,国内也催生了一波心理领域创业,但当时还多以对接用户与咨询师两端的服务平台模式为主,类似国内创业较早的简单心理,正是在2016年初的那股风中拿到了数百万美元的A轮融资。
但钱庄觉得,那时的热闹远不及现在。且那之后,心理健康赛道企业便经常陷入“早期融资一轮游”的尴尬。
钱庄自己也是在6年前不到26岁时开始了KY的创业。但哪怕身处小“盛况”中,她最先遭遇的还是冰水劝退。
她的那位身处传统行业的老牌商人父亲,用自己固有的商业认知和有限的生活阅历判断,那不会是个有着广泛需求的商业领域,因为“Mental health is not a real thing”。一个生长于60年代的人,生活的主要矛盾还集中在解决现实问题,在他的意识中“哪有这么多人愿意去注意这个事儿”。
这似乎是大多数上一代人对精神心理方面的统一认知——就是没有认知。
也曾有一位70后制药商在2020年这样劝过欲在心理健康赛道创业的95后女孩吕妍霏,“这个行业不赚钱,没有商业变现能力”。
他举了一个看似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元气森林的创始人唐斌森,最初创业做的就是一个互联网心理测试项目,因为赚不到钱才去做了游戏,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这个逻辑的最终指向是说,“你得选个好赛道,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没问题,但要是挑了个不好的赛道,你就算做到第一也没用。”
当然,吕妍霏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今年4月,她创办的上海芊贺科技有限公司上线了一款基于正念冥想的心理健康数字疗法相关的小程序Pulse治愈,加上6月上线的App,目前吕妍霏获得了超万人的注册用户。而其中75%的人在30岁以下。
老一辈人都觉得自己的圈子里没人有这方面需求,但却忘了时代变换,现在的消费主力早已成了80、90甚至更年轻的00后。
目前在全平台已经拥有2000万用户的KY,主要受众年龄也集中在18~35岁。
还是2020年,在吕妍霏正被前辈“劝退”时,钱庄的父亲仿佛“开了窍”一般,长久不跟女儿直接对话的他,在QQ上给钱庄甩来大段大段的消息,说“这儿机会很大”,“你商业化做慢了”,“你要快速平台化”……
这是创业4年来,钱庄第一次得到父亲认可。
钱庄觉得父亲的这种转变大概率源于疫情爆发后,关于心理健康方面的报道或科普在社交媒体上的全面爆发,以及,或许他真的感受到了自己或周围人在经历隔离后产生的情绪变化。
但赛道中的老玩家们,比如钱庄和简单心理创始人简里里都很清楚,他们从不缺投资人关注,但除了多数人看不懂外,这个行业里需要解决的难题也太多了,其中之一就是受众在这方面的真实需求与认知之间的鸿沟。很典型的早期的钱庄的父亲。
所以心理健康赛道这波热潮,是因为疫情扩大了市场需求吗?
国内外的各种统计数据似乎都在指向这一点——
比如世卫组织发布的《2022年世界精神卫生报告》指出,在新冠疫情暴发的2020年,全球抑郁和焦虑患者暴增了25%;
百度指数显示,在上海和北京封控期间,“心理咨询”相关的搜索激增……
但对赛道中的创业者而言,这无异于一个伪命题。在他们的认知中,这一需求本就大量存在,且远超供给,只不过需要一个节点,让大众意识到它,并且愿意为之付费。
而疫情,恰巧成为了这意识的催化剂。
“至少提前了三五年”,钱庄说,“不隔离,人很难难受到那个份上,然后意识到焦虑抑郁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
而另一个更现实的背景是,曾经的香饽饽新消费退潮,“双减”政策也使得原本一路高歌猛进的在线教育被迫关闭,有位FA人士表示,投资人正在寻找疫情中仍能继续发展的服务行业,心理服务是为数不多疫情中需求旺盛、服务能正常进行的赛道。外加在过去一年中,美国有3家数字心理健康公司成功IPO,分别是LifeStance、Pear Therapeutics和Talkspace,这也让资本看到了这条赛道上的商业通路。
“这两年数字医疗概念特别火,疫情期间FDA又审批通过了几家公司,国外融资金额还挺好的,大家就会想是不是我们中国也有这个市场?就一波浪潮起来”,但简里里觉得,“这个是需要经过时间考验的。”
焦虑之下,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被封控在上海的年轻女孩诺二度过了一个漫长而焦躁的夏天。自3月12日到6月1日,诺二断断续续被隔离了近80天。整个4月是她最难捱的一个月,阴雨连绵,新冠确诊病例数节节攀升,封控通知一轮接着一轮下,对疾病的恐慌、对物资的恐慌、对独居者的就医保障的恐慌全都缠绕着她。
而眼下最让她恐慌的是,她的药不多了——诺二是一名被确诊的焦虑症患者,每个月要到医院去开一次药。当时那种情况,她不知自己还能否及时拿到药。对此的恐惧让她的焦虑症频发,即便在用药的情况下也无法控制。她作息混乱,对接收到的各种信息都表现出难以遏制的恐慌。
但诺二发现,在每一个她无法入睡的深夜,小区群里都有同样的一群年轻人活跃着。“大家都睡不着”。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不像她一样被确诊过,却都像她这般焦虑。
有人刚搬到上海还没找到工作,有人面临毕业前途未卜,坐吃山空和物资短缺成了他们的常态,还有一位经营理发店的邻居,零收入和高支出压得他成天喊着要跳楼。
定位为“线上心理健身房”的暂停实验室创始人郭婷婷已经见惯了疫情下大众(尤其是被隔离人群)的这种情绪变化,“人们在面临这种急性压力的时候,第一反应肯定是我要行动起来,比如囤菜,行动了之后生活没有改变,就会开始愤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然后想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但依然没有带来改变,就会逐渐躺平。”
但他们会去寻求心理帮助吗?大部分不会。郭婷婷觉得,因疫情影响而情绪格外不好的人,“并不会立刻意识到说我就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心理帮助。”
真正第一时间来主动求助的,往往是这个领域的老用户。原本的创伤在封控过程中被激活,还有那些本身正在服药,封控期间遭遇药物短缺的人,比如诺二。
在大概还剩下一周的药量时,诺二的焦虑达到顶峰,她每天在微博上查上海求助信息,填无数个抗疫药物求助的问卷,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复。
那是简单心理的线下中心简单森林(上海)在疫情期间接到过最主要的求助之一,他们会用一些自有渠道去联系医院帮求助者找药。
简里里跟郭婷婷有同样的观察,“这些人其实想要解决的是现实问题,并不是心理问题。一般是人们的生活恢复正常之后,换句话说就是我的现实环境安全了之后,但还有遗留的一些症状,这个时候他会非常需要精神科或者心理咨询的帮助,需求才展现出来。”
所以在上海疫情封控最严格也是大众情绪最崩溃的4月,暂停实验室快速推出了一个疫情中的情绪急救工具包,有应对头脑思绪混乱的情绪着陆练习、有应对身体疲惫紧张渐进式肌肉放松的练习以及一些及时减压练习组合。“像是心理安抚能让你立刻平静下来,大家可能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崩溃的边缘,他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这也是郭婷婷在疫情期间看到同行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公益类工具。
那篇关于急救包的推送成为了暂停实验室公众号上的第一篇10万+。
“Love&peace”成了被封控中人们最需要的情绪。
叨叨是暂停实验室的老用户了,一年半前,她即将在疫情下迎来自己的35岁,一个互联网时代最不受待见的年龄。事业没有起色、二胎意外降临、亲密关系一塌糊涂,所有情绪在脑中纠缠成一团乱麻。更何况她还是个媒体人,对信息的灵敏感知在这时反而成了她的软肋,纷繁杂乱的信息使她的内心愈发不安定。
叨叨本以为疫情会像2003年的非典一样在短期内结束,但一年、两年、三年……身边的朋友有些失业了,有些越跳越下滑,老公的创业公司流水吃紧,自己的工作进入无意义循环……大量的不确定性使她内心产生了更多的恐慌,“没有安全感。”
这种大众内心所向的转变被充分展现在了KY的新媒体账号数据上。“2015-2016年,大家都在梳理与原生家庭的关系;2017-2018年,很多人转去关注自己的亲密关系好不好;2019-2020年,因为社会上关于996的大讨论和疫情爆发,生活焦虑成为最主要的议题。”到如今,钱庄发现用户的关注点开始转向“如何找到内心的平稳”。
最直观的,以前KY推送热门恋爱话题,通常都是大几十万阅读,而现在下面留言一水儿“恋爱太累了,我为什么要谈恋爱?”“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我为什么要加一个人?”……
“可能面对的这种现实当中的问题会更大更多,他都顾不上什么亲密关系、原生家庭了。”钱庄感受到了用户内心强烈的情绪变化,“他们在思考‘我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生活’这种人生哲学相关的问题,试图去抓住一些信念的东西。”
4月底,上海的阴雨仍在缠绵,焦虑中的诺二找到居委会说明情况,并没有发生臆想中的困难景象,对方“很爽快”地给她开了证明,放诺二出去开药。她去了闵行一家精神卫生中心,告诉医生自己4月份多次发病的情况,“很正常,疫情期间大家的状态都是比较焦虑的”,医生说着,给她开了一种新药。整个5月,诺二的状态都不错,与之同频的,是上海日趋平稳的疫情。
想要在这里赚到钱,并没那么容易
各种数字都在预示着,心理健康这个赛道可能要赚大钱了——
2020年全球健康研究所(GWI)发布的研究报告《定义精神健康经济》显示,全球心理健康市场规模已经达到1210亿美元的规模。有业内人士给中国市场划了个大概范围:3000亿元级;
中科院心理研究所《2019—2020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指出数亿人需要心理保健;
2021年年初,吴晓波团队出版的《人的全景:数字生活的新消费趋势白皮书》中写道,“对抗不确定,寄托生活意义的需求,使得消费从原有的功能性满足,向情感型消费转移。”
但事实是,需求从来不是限制心理健康赛道发展的根本原因,供给才是。
作为这条赛道中的老牌创业者,简里里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从经济收益上来讲,它最终的增长是依赖于供给的增加,不是依赖于需求,因为需求已经在那了。”
所以在2014年创办简单心理时她做的事情就是服务心理咨询师群体,解决供给侧的问题,比如建立行业标准等。在那两年后,北京师范大学才成立全国第一个规模化培养临床与咨询方向应用心理专业硕士项目。
北京安定医院曾参与的一项国际性研究报告显示,在中国,有92%的严重精神疾病患者没有接受治疗。因为国内临床精神科心理科的执业医师仅 4.5 万名左右,相当于每 10 万人口仅有 2 人能提供心理健康服务,不足国际标准的1/4。且 76% 的精神心理医生集中在一线城市。
供需不对等早就是心理健康赛道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所以,当你问简里里,疫情是否对他们的需求端有明显增加或减少时,她会很明确地告诉你,没有。“供给和需求的差距如此之悬殊,以至于从结果上看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影响。”
“心理健康服务为什么可以进场?就是(精神心理诊疗)可及性太差。”长岭资本管理合伙人蒋晓冬长期关注医疗领域,也是简单心理与暂停实验室的投资人。“过去10年,国内精神心理领域已经上市的只有一家,康宁医院,一家精神病院。因为问题在开始产生的时候很少有人意识到,也很难去做一次性的判断,因此就更难及时进行调整干预,最后真正有连续干预手段和健康服务的,就只有精神病院了,到那儿把他关起来,天天吃药。”
蒋晓冬觉得,真正需要心理健康服务的主战场,是在相关人群进入到比较严重的疾病状态之前,或者说预防阶段。
这里的机会之大,从上面那些庞大的数据中就可以看得出来。所以在美国数字疗法的风向下,国内近几年涌现出一波做数字化干预的心理健康服务项目,比如暂停实验室、比如KY上线的月食APP等。试图搭建一个心理健康诊疗承托体系的简单心理也将业务前移了一部分做类似的数字化干预,但简里里觉得这只能成为他们心理服务的辅助一环。因为要使这部分功能起效,需要用户长期训练,比如暂停实验室一期EBP训练营需要25天,而这十分考验用户的依从性。
但想要在这里赚到钱,可并没那么容易。
C端的服务非标,不可量化,这是商业化路径中的巨大阻碍。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西湖心辰创始人蓝振忠在思考清楚商业化路径并探索出如何对心理咨询进行标准化评估之前,将近一年的技术探索放在了他所受聘的西湖大学。
在出来创业的初期,蓝振忠经常失眠,各种商业化的想法在脑子里转,比如做成游戏化的场景,比如将产品“聊会小天”做成一个心理咨询平台。但一是机器人咨询还有一些技术需要攻关,够不到可以收费咨询的阶段,二是咨询平台也并不好做。
一则行业内的已知事件——一家通过低价督导模式做了3年心理咨询平台的公司,虽然商业模式创新,但因被人抄袭,最终导致企业破产,那个曾欲解决大众心理健康问题的创始人却因此把自己搞抑郁了。
“心理企业真的不好赚钱。”目前,西湖心辰主要靠toB的心理服务和旗下一款付费AI辅助写作产品支撑商业化。
而做出Pulse治愈的吕妍霏的商业化路径是联合院端为垂直病种的患者提供心理干预与心理数字疗法,改善心理状态,以预防类似冠心病那些实际上是由精神心理疾病而导致的生理问题,以及促进如肿瘤病患者的康复。
除此之外,这个领域的竞争还很激烈,蓝振忠说,“当一个市场很小的时候,就是可玩的东西少。”现在这个领域的同质化已经到了让不少创始人开始担心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状况。
“但从高科技性的供给来讲,还是严重的缺乏。”蒋晓冬说,“我觉得现在的机会就在于用数字化的手段,用创新的产品和技术能够来重新的去构建这么一个服务体系,能够真正可量化的去解决一些精神心理当中的问题。”而这需要一个复合型创业团队,“既要有很强的技术能力,又要有很强的科学精神,同时又要有非常强的同理心。”
目前,面向C端初步形成这种消费级产品化形态的,只有暂停实验室,每期训练营收费600元左右,从2020年初上线至今,用户累积超过4万5千人。对于面向C端的专业心理干预产品而言,这已经算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甚至可能已经超出很多线下医院的数据量,但对于那些常盯着互联网产品的人而言,则在期待“你们什么时候能做到100万”。
他们不知道,面向C端的心理健康创业者,都很难向用户伸手要钱,在目前的大环境下,作为非危及生产生活的现实问题,精神心理这类软性需求自然而然会被甩在后面(当然,已有病症进入诊疗阶段的这部分硬需求人群除外)。
郭婷婷发现,人对自己挺狠的,“我自己是属于比较会照顾自己情绪的,但我发现很多人都没有这个能力,照顾自己的情绪是一个最不优先的事情甚至是被放到后面的,但其实这是解决现实问题的第一步。”
投资过壹点灵的58产业基金在盘点过超10家海外心理健康项目后,总结了3点成功必备要素:数字化驱动、服务产品化、跨界团队。
今年3月,刚宣布完成了一笔数千万美元的B轮融资的KY,已经开启了新一轮融资。因为要实现那3要素实在是太烧钱了。而在这轮融资过程中,钱庄发现投资人会更加关注政府的态度。
简里里觉得,在数字疗法这些新词特别火的时候,短期内也许会有更多的人进入赛道来逛,资本或者创业者,“但它最终是一个路遥知马力的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诺二、叨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