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虑还是近忧?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有数DataVision(ID:ycsypl),作者:李萧楠,创业邦经授权发布。
这是可能是AI第一次引起人类如此广泛的恐慌,因为AI开始画画了。
一切都起源于一篇名为《Denoising Diffusion Implicit Models》的论文,这篇论文显著改进了原有的AI绘画算法,将AI的出图质量和效率提升了一大个档次。
其基础原理简单理解就是将一张成品图片A“还原”成草稿状态,然后再用此草稿进行线稿细化、上色,从而生成另一张成品图片B,因此A和B之间会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这条宛若“机械降神”的技术路线引爆了行业,在过去,人类大众对AI的看法是“AI或许能够完成简单的翻译和粗糙的文本加工,但绝不可能进行艺术创作,因为这是只有人类才具备的能力”。
但最近,随着一组组由AI绘制的精美图片出现在网络空间中,人类开始意识到,那被称为“人类本质”的自以为坚固的堡垒,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懈可击。
AI会取代人类画师吗?
这是近期最受争议的一个问题,因为如果按照人类过往对AI的预期,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AI会取代人类吗?”
我们采访了几个从业者,他们中有的是传统画师,有的则开始用AI进行艺术创作,通过还原他们关于AI绘画的故事和看法,我们试图探寻当“未来已来”,世间不同角落的众生态。
住在深圳的合租屋里,一只乳白色的小猫和一块数位板构成了26岁的陈嘉如今的工作,一位自由画师。
高中毕业就出来找工作并不轻松,做了一段时间文员,又开过一家外卖餐饮店,可都没有什么起色。辗转几年,陈嘉捡起了自己从小的爱好,画画。这也是她除了颜值以外,第二出众的特质。
还算拿得出手的画工让陈嘉如愿进入了深圳一家漫画工作室做助理,这是份枯燥乏味的机械性工作,日常就是做些贴网点,修改错误的线,编辑文字,扫描成电子稿,上个色之类的活,薪资不高工作强度还大。
再次选择离职的陈嘉决定单干,成为自由画师,平时靠接一些插画和漫画类的零散单子过活。
几天前,同为画师的朋友转来一个聊天记录,并配了一句“AI画的,我们可能快失业了”。折叠的聊天记录里是十几张精美的图片,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不是陈嘉能画得出来的。
从上往下滑,一股凉意从心口渗出,经过肩膀、脖子,最终汇集在额前形成麻痹感——这是陈嘉在感到极度危险时才会有的生理反应,上一次出现还是在意识到被陌生男人跟踪的时候。
一直以来,陈嘉都自豪于自己凭借一块数位板就能在深圳养活一人一猫,但AI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很快就没有单子可以接了。
几天里,陈嘉都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她在网上疯狂地搜索和AI绘画相关的东西,但越看越觉得绝望,“我知道看了除了难受外,什么用都没有,但就是忍不住”。
焦虑的情绪严重影响到了陈嘉的工作进度,面对甲方近乎质问的催稿,陈嘉只能不断道歉:“这两天一直在看AI绘画的消息,没按时画完真的很抱歉,明天一定给您”。这样的拖稿原因似乎也另对方感到意外,过了一会才发来一串省略号,后来又补了一句:“没事的,不用太焦虑,画好你手上的稿子就好了”。
陈嘉的梦想是画一部属于自己的漫画,这几天她也想过AI出来后,是不是就可以省去上色和线稿的成本,只需要她构思好剧情,AI就能自动帮她完成别的工作。
这个念头让她开心了几秒钟,但很快就又陷入低落:可这样的话,是不是也意味着那些职业网文写手可以自己编剧然后画漫画了,她的编剧能力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
“如果真的接不到单了打算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陈嘉没有答案,交完稿的陈嘉坐上了去隔壁城市的火车,她的小姐妹失恋了,她要过去陪她。
“INTJ人均抑郁精神病”,正在油画板上涂抹的八大美院在校生风铃这么形容自己,言语间带着些许自豪,毕竟抑郁精神病对艺术家来说并不是坏事。
风铃在小学的美术课堂上接触到绘画,从此便爱上了这种拿着画笔恣意挥洒创造的感觉,家长也觉得她画得不错,便给她安排上了美术兴趣班,风铃也渐渐产生了要把绘画作为职业的想法。
高中时,为了追求更高的发展,风铃从黑龙江跑到北京某顶级美院的附中读书。附中的美术氛围很好,加上北京艺术资源丰富,风铃就在和同学们的一次次交流、逛展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天命”所在——此时绘画之于她,已不仅仅是“职业”,而是要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
风铃的梦想是油画家,关于油画不赚钱这件事,她很早就做了准备。风铃平时除了画油画,也会接一些插画、漫画、人设类的商单,近期还在准备作品集,争取以后可以进游戏大厂实习、工作,但在她眼里,这些不过是混口饭吃、让自己经济独立的工具,“为了以后做油画家前期赚不到钱的时候有个收入”。
“世界总需要有人像殉道者一样活着”,风铃说起梦想,语气中带着不少虔诚。
初见AI绘画时,风铃也很焦虑,担心自己的收入来源会断掉,“但后来想明白了就感觉还好”。所谓“想明白”,一部分是风铃了解以后觉得以AI目前的作画水平,糊弄一下外行人还可以,但离真正的商用交付标准还很远;另一部分则是觉得AI对自己的梦想影响并不会很大。
“油画可能是最不会受AI冲击的行业了,AI又不会拿画笔,何况这行又没钱赚,资本不会感兴趣的”。
与其说风铃不怕AI砸她的饭碗,不如说能被AI砸掉的那个饭碗,本身对她就并不那么重要。
在风铃眼里,AI或许能比人类更高效地完成一些画作,甚至能够靠堆细节画出一些震撼人心的作品,但AI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艺术。
“创作的灵感来源于人类的需求,比如莫奈对于色彩的创新,或许就是因为他在那个时候感受到了绘画不会永远只是宗教的附庸,于是开始用色彩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人类画师总会有一些个人情感和特征融入在他的画中,线条或是色彩,但AI不会有”。
访谈结束后,风铃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话:“如果AI的创作能力能强大到把整个人类文明当成模型,推算出人类未来会需要什么,并先于所有人类创作者之前创作出来,呈献给人类,那就不是人类创造了AI,而是人类创造了上帝”。
环境设计专业的毕业生阿星在校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专业“在当今社会基本上没有什么价值,工资又低,工作又累,所以学完之后就压根没考虑过这个”。
于是毕业后他凭借绘画和设计的功底进入科学可视化行业工作,主要负责给科学期刊和文章配图,比如把一台手术的流程准确地用图片表达出来,比起艺术性,这个岗位会更加强调科学性。
震惊、惊叹、恐惧,这是阿星看到下面这张画后的三种情绪转变。
这幅《太空歌剧院》由39岁的游戏设计师杰森·艾伦用AI绘画工具Midjourney创作,并在8月底的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艺术比赛上,力压一众人类选手夺得一等奖。
“当时确确实实是很震惊啊,那个图确实很棒,如果是人来画的话其实很难画出来”,时隔两月,回想起初看这张画时的感受,阿星仍旧满是赞叹。
但这并非是阿星第一次接触AI绘画,去年就曾有一些AI绘画作品在网上传播,只是当时阿星乃至大部分画圈人士对其的态度都是不屑,毕竟“去年的效果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从惨不忍睹到比赛头奖,这也是阿星恐惧的来源:AI进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人类最开始讨论AI可能是在上个世纪,那时有本书叫《仿生人会不会梦见电子羊》,当时大家就开始有AI恐慌了。只不过大家都觉得AI可以取代很多东西,但无法取代文学和艺术。可现在来看,如果能完善版权问题的话,就是能顶掉很多人的工作,这是事实。”
被AI的技术震撼到后,阿星想尝试把AI绘画应用到工作当中,结果却以失败告终,“目前AI没有能画出材料结构,分子式,晶体等等不同学科相关素材的能力。因为AI不理解,而这些东西,是很严谨不能错的。其实最难解决的就是改稿问题。AI只有一个图层,我让它出图后再改,太麻烦,而且bug很多,但未来肯定还要学,现在不学是因为它真的不好用。”
上手实践令阿星对AI绘画有了新的认知。在阿星看来,目前AI作画的底层逻辑和人类有本质区别,最典型的一个证据就是AI不会画手,“其实不会画手本身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因为手在人类画师也是最难攻克的一个部分。”
“但为什么AI不会画手它是个问题呢?因为在人的绘画逻辑里,当你能够把所有东西都画的很好很精美,唯独不会画手,这是个不可能存在的情况,这说明AI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类的绘画逻辑。”
仔细看这张图的手
阿星将自己对AI绘画的看法分享在社交平台上,于是他的私信和评论区涌现出两波人,一波是来找他诉苦的中学生绘画小白,“他们很焦虑、很悲观。但是,我也不好意思打击他们,他们画的那个东西是真不行,他们悲观得也太早了。他们在绘画上投入的时间太少了,还不值得悲观”,虽然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但阿星还是尽量安慰他们,毕竟自己也是从小白过来的。
另一波是被阿星称为“技术沙文主义者”的人,在他看来,这些人既不是画师,也不是AI从业者,但就是对技术有着莫名的崇拜和狂热,“他们一定要拿AI去对标一下我们这些从业者,他们总觉得它生成的图就能取代所有人”。
更有人在和阿星争吵后放言“你等着,时间会证明一切”,阿星当时甚至有点被气笑:“我天,这太狂了”。
不过,虽然AI没有切实地帮到阿星的工作,但却使他产生了重拾纯艺术之心的想法:
“当我发现我画不过AI的时候就突然觉醒了:我为什么还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去精进一个可能被代替的一个技术呢?与其都要被替代了,那不如在替代之前我去做艺术。
等被替代的那一天到来了,我再去学AI不就好了吗?替代这个东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也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只要有这段缓冲期,我就可以用这段时间去对我的职业进行修改,就是把职业和爱好分开,就是这是我的想法。”
积敏是国内最早从事AI绘画的一批人之一。33岁的他在艺术这行当里混了有一段时间了,本科学的平面设计,硕士学的雕塑,毕业后给寺庙餐厅之类的画壁画,又做过平面设计,如今一边做做电商,一边接点平面设计的私活。
初次看到AI绘画的时候,积敏的第一反应是“这东西好神奇”,第二反应是“它可以帮我省掉太多功夫了,一定要去把它学明白”。
于是有平面功底的积敏很快就掌握了AI作画的技巧,他会先用AI生成一个底稿,然后再用PS等方式进行修改、后期,最后成图。
积敏将自己的画作发在各个平台上,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关注者,也渐渐有人找他约稿,虽然也有一些零散的单子,但主要还是一些NFT平台,或是剧本杀、密室逃脱会找积敏批量定制作品,每张的工期大约三天,单价几百上千不等。
但前段时间积敏在小红书上被人挂了,原因是积敏在作品底下打上了“原创”tag,而部分画师认为AI绘画不过是拼贴人类画师画作的缝合怪,因此不能算“原创”。
AI绘画本身的争议性就很强,因此积敏被骂的次数也并不少,但当他看到自己被挂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人麻了”。不过积敏心里并没有太大波澜,他只觉得无奈又好笑:“骂就骂吧,这是大的趋势,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个东西一定是已经来了。
对于“AI不过是缝合怪”的说法,积敏并不认可。“原理其实是AI去分析画家的画风、绘画逻辑,然后重现,它并不是拼接这么简单,完全是另外一个层次,它是创造,它不是拼接。”
这种逻辑就好比一个人临摹了一万张王羲之的字,从而得到了其精髓,因此虽然这人写出来的字和王羲之很像,但也很难称得上“拼贴”。
但积敏也很清楚AI目前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画不出三视图、没办法做叙事型的漫画,以及“没有办法理解逻辑、语境”。积敏曾经想用AI画一幅烟花在云端绽放的画,结果AI输出的结果是云端上摆着一堆烟花筒。
“而且我觉得像这种逻辑,短期内AI很难去把它完善掉,因为这个东西太复杂了。打个比方说我穿了一件衣服,我的衣服褶子要盖住另外一个褶子。这种东西一定是人的逻辑思维才能完成得了的。”
从此来看,短期内AI还很难作为一个直接的输出工具进行大规模商业化应用,“眼睛和手,这两个地方90%以上的图都是有问题的,必须要人去手动修改”,而能“接得住”AI的单图层并进行修改,其实是一项门槛并不低的技术。
在被问到是否担心自己将来也被AI取代时,积敏的态度颇为笃定:“不可能被取代的。公司为什么要需要设计师?第一,甲方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他需要有一个专业的设计师来实现他的目标。第二说得现实一点,甲方需要有一个设计师来背锅。比如项目出了问题,你不可能去找一个电脑掰扯事情”。
同理,积敏也并不认同“底层画师会被取代”的观点:
“因为需要螺丝钉。AI再厉害,总得人去操作吧?”
薇安的专业是环境设计,毕业后转行做了室内设计师。薇安最开始接触AI绘画是在今年8月底,她在工作时刷到Midjourney这个AI绘画平台,觉得很有意思便抱着玩一玩的心态开始尝试创作,后来又用AI帮同为室内设计行业的好友做了几幅装饰画。
对薇安来说,AI绘画只是单纯的兴趣,她一周会抽时间制作一两幅作品,但并没有以此盈利。由于工作繁忙,薇安不会对AI生成的图片进行后期修改,而是通过不断重置、完善输入语,来尽可能让AI产出自己想要的图片。
例如薇安最开始捏人时,人物五官歪七扭八,后面就会去尝试一些关键词的修改,例如加个“对称”后,整体就会协调很多。
由于是美术出身,薇安对图片的要求比较高,如果AI出的图能达到她心理预期的40%,她就已经满意了,即便如此,可能出的几十上百张图片里才有一张是薇安认可的。
由于室内设计是一门强调“解决现实生活中实际问题”的学问,实践性很强,因此AI绘画并不能在工作方面帮到薇安,它的意义恰恰来自于“意外”。
“当我带着一定的目的去创作,心里已经有一张蓝图,想用它来实现我这个蓝图时,它可能最完美也就只能到达40%。但有时它会生成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东西,带给我不一样的惊喜感”。
薇安并不恐惧AI绘画的出现,在她看来,AI是时代发展的产物,而工具就会是越来越进步的。
“其实相对于AI进步太快,我其实更担心人类会太依赖它的进步,依赖它给我们创造的东西。就像现在我会坚持去尝试很多次来让它达到我脑子里想要的东西。但是当它给我惊喜的一瞬间,我会不会被它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会不会以后一直依赖它给我的这种惊喜?”
“感觉自己就像工业革命时的纺织厂工人,眼看自己被机器取代,却没有任何办法”,这种无力感可能是近期关于AI绘画的讨论中,最广泛的一种。
众生相很多,可无论作何反应,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是:AI还会继续进化。这也是最令人忧虑的一点,我们不知道它的进化速度如何,因此目前所有的讨论都是基于一个静态的视角。
即便画师们迅速调整策略,训练自己用AI辅助作画的能力,但会不会再过几年,AI就完善到不需要任何修改就能直接准确出图的程度?
人类调整自己以适应工具,但倘若工具演进的速度超过了人类适应和学习的速度,此时这种学习还有多少意义就值得琢磨了。
当然,即便真的超过了,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取代”。
毕竟也没见料理包把厨师的锅给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