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动画,仍需求索。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毒眸编辑部,创业邦经授权发布。
《中国奇谭》登上了“神坛”。
这部国产动画,由8个植根于中式传奇故事的短片串起,因此也被称为中国版的《爱,死亡和机器人》。豆瓣开分9.6,现在评分人数已经突破了十万。对比评分持续下滑的《三体》动画版,《中国奇谭》的美术风格和短小精炼的故事,好像给了观众更多的信心,甚至又喊出了“国漫崛起”的口号。
而《中国奇谭》背后的出品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已经许久没有迎来这样的辉煌时刻。
大众童年回忆里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上美影”),曾经代表了国产动画的最高水准。上美影从兴盛到衰落,再到找寻机会再起,用了60年。这60年也是中国动画在坎坷中成长的发展史。
在上美影参与制作的《中国冰雪大扩列》里,齐天大圣一句“俺老孙来也”喊来各路神仙在冰雪世界“跨界”出场,拉开了去年冬奥的宣传序幕。而到了今年的《中国奇谭》,又有孙悟空留下三根毫毛,给了2023年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场。
这“三根毫毛”,或许不光留给了那只小猪妖,也留给了浮沉数载的中国动画。
中国的第一部有声动画长片,是出自万氏兄弟之手的《铁扇公主》。
这部先后有100多人参与绘制的动画长片,在1941年底上映。当时全世界范围内只有美国迪士尼公司出品的三部有声动画长片,分别是《白雪公主》《幻想曲》和《木偶奇遇记》。《铁扇公主》一经放映就引起轰动,甚至远销海外,在东南亚和日本上映。
奇妙的是,《铁扇公主》在日本上映期间,深深地吸引了还在读初中的手塚治虫。他在《我的孙悟空》单行本后记里面写:“《我的孙悟空》强烈受到《铁扇公主》的影响。尤其是写到‘火焰山与牛魔王’的结尾时,这一部卡通的影像更是在我思考中跳跃,挥之不去。”以至于在1980年手塚治虫来华,在参观上美影时还特地去拜会了儿时偶像万氏兄弟。
而同样是上世纪40年代,前身是东北电影公司的东北电影制片厂在黑龙江成立。1949年新中国成立同年,东北电影制片厂的美术组南下迁往上海,并入上海电影制片厂,成立了新的美术组,这便是上美影的前身。
到了50年代中期,前往香港工作的万家老大、老二回到上海,加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而中国动画奠基的命运脉络,也在此交汇。
经历多年战乱,已经落于国际的动画人们,只好向苏联取经学习。1955年上美影完成了新中国第一部彩色动画片《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在威尼斯国际儿童电影节获奖,但因为美术风格颇类苏联,一度被误认为是苏联动画。
厂长特伟发现了问题,提出“探索民族风格之路”,上美影的制作风格,也就此回归,从中国传统文化里汲取营养,诞生出了日后的“中国学派”。木偶片有《神笔》《雕龙记》,剪纸片有《猪八戒吃西瓜》《渔童》,1960年上美影研究出了水墨动画工艺,以齐白石画作为原型,产出了那部拿下安纳西国际动画电影节短片特别奖的《小蝌蚪找妈妈》。
上世纪60、70年代,上美影和“中国学派”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大闹天宫》在44个国家和地区上映,美国媒体评价:“它比迪士尼的作品更富幻想,美国不可能拍出这样的动画片。”1979年,上美影拿出了《哪吒闹海》作为建国30周年献礼。《哪吒闹海》成为第一部在戛纳参展的华语动画电影。宫崎骏曾经在访谈里提到看了影片“非常感动”:“主人公向龙王妥协被迫自杀后,为了一雪悲愤再次登场,那时哪吒的雄壮而威风凛凛的身姿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当时中国学派和上美影的大放异彩,离不开他们对动画艺术的“匠人精神”。《九色鹿》灵感源自敦煌壁画,上美影的主创团队为了24分钟的动画,在莫高窟呆了近一个月临摹壁画;《大闹天宫》的主创团队会为了片中的“祥云”专门去故宫观摩汉白玉石栏杆,作为导演的万籁鸣向猴戏京剧演员求教,画师们都学会了翻云手和舞花棍;《哪吒闹海》里,李靖抚琴的指法甚至都要观察古琴演奏家,力求和音乐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是计划经济体制时代的艺术片生产。当时文化部每年会下发美术片的生产任务,上美影承担350分钟,一切按照标准拨下资金,不追求市场效益的制作方式,造就了上美影这座动画人的“象牙塔”。
日本知名动画杂志《ANIMAGE》,曾经举办过一次关于中国动画的专题访谈。宫崎骏在那期访谈的最后,表达了对上美影的期待:“希望他们为了那些没有被电视毒害的孩子们,就收个差不多5日元那样的小钱,或者干脆免费,制作些有趣的电影。让那些孩子们回家以后,过了一年再想起来还是会很激动。我真心觉得那会是他们能实现的非常棒的任务。”
1988年,上美影出品了水墨动画《山水情》。2006年安纳西国际动画电影节评选“动画的世纪·100部作品”,《山水情》是唯一入选的中国动画作品——只是它成为了中国水墨动画的收官之作,被凤凰网评价为“中国动画彻底商业化之前的最后一部艺术精品”。
宫崎骏的“期望”破灭得很快。1984年,宫崎骏和高畑勋来华拜访上美影,却失望而归。高畑勋在数年后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吐露实情:当时上美影的关注重点是日本动画业界的薪金制度,向两位日本友人详细询问了计件付酬等商业模式的细节。而宫崎骏和高畑勋认为,一旦开始走向计件付酬的商业模式,就再也拍不出中国学派的美术片了。
日本动画大师的担忧一语成谶,但对当下的上美影来说,或许也是新时代下必须要做出的改变:整个中国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向,而始终醉心于动画艺术的上美影,无法左右时代的浪潮。
上世纪80年代,电视走进千家万户,并逐渐成为主流的文化内容观看方式。同时,随着中美日的关系缓和,国外动画开始进入国内的电视动画市场。
1981年,CCTV播出日本动画片《铁臂阿童木》,韩寒等一代80后作家小说里的童年时代,都离不开《灌篮高手》和《圣斗士星矢》;1984年,迪士尼与央视达成引进《米老鼠与唐老鸭》动画的协议,双方都对此十分看重,到了1988年,唐老鸭甚至还出现在了春晚,和孙悟空一起表演了动画小品,制作方正是上美影。
中国在动画片制作体系上并不完善,像上美影这样能完整制作出动画的机构都算少见。而上美影原有的创作模式,也很难适应周期短、高强度的工业化生产方式,无法满足电视动画领域对国产动画的需求——《大闹天宫》画作数量有7万多张,耗时四年,这样的成本无法减少,制作时间也是“快”不起来的。
上美影制作的《葫芦兄弟》,原型本是民间传说《十兄弟》,只是受限于成本,原本的“十兄弟”缩水成七个,形象设计上也把七个人都画成一样的,只用颜色区分。反派只留下蛇精和蝎子精,各种华丽的宫殿变成了山洞。
同时,率先开放的沿海地区,涌现出一批动画加工企业。动画行业人才本就稀缺,在高额薪水的条件下,有不少上美影员工相继离职,原有的动画组生产力进一步下滑。
1995年成为了一个极为关键的时间节点。那年1月,动画片计划经济指标政策被取消,美术片就此交由公司自主经营,走向市场。上美影多年来的工作模式和艺术创作体系,本就建立在计划经济体制之上,在美术片指标被取消之后,原有的模式自然难以维系。
上美影做出了改变,薪资模式由原本的固定工资和奖金改为酬金制,让收入与员工的工作效率挂钩。同时,上美影开始承接外包,推广对外合拍片,在对外交流的同时,供给上美影原本的艺术片输出。1979年,上美影为日本东映株式会社的《宇宙战舰大和号》承担了部分描线和上色工作。那部成为不少90后童年阴影的《鸭子侦探》,也是上美影和加拿大CINAR动画公司合作完成的。
改变带来的收益是显而易见的。从1984年到1987年仅仅3年时间,上美影的利润就从55万元涨到了170万元。
但是,大量承制外国动画作品,不可避免地损耗了属于上美影的创作风格。到了1999年上映的《宝莲灯》,虽然票房成绩优秀、位列全国年度前三,但时光网和《南方都市报》都评价过它“模仿日美风格痕迹很重”“可以看出编导人员努力地向迪士尼学习”。
这几乎是当时国产动画走向的必然之路。日美动画作品大肆占领市场,国产动画的创作风格逐渐偏向西方。不少观众熟悉的《大英雄狄青》《哪吒传奇》,虽然讲的是中国传统神话、历史故事,但人物的眉眼设计,仍然有挥之不去的迪士尼版《花木兰》的影子。曾经艺术属性浓厚、充满中国特色的动画长片,在很长一段时间消失不见了。
《中国奇谭》的总导演陈廖宇曾经提到,迪士尼动画多年来都是在同样的主体风格上积累、改进,没有发生过颠覆性的改变:“迪士尼有这一锅汤保底,即使在低谷时期,仍能保持不低的水准。上美厂或者说中国动画这锅汤熬到80年代中期,就被彻底倒掉,甚至连锅都扔了。”
上美影在近年来的表现,并不能算得上出彩。
坐拥多部经典IP的上美影,出现在观众视线里时,更多出现在文创修复方面。上美影推出过修复版的《大闹天宫》和《天书奇谭》,在上海电影节登场时四场立刻售罄。
同时,上美影还十分热衷于和游戏联动,《和平精英》《梦幻西游》《阴阳师》《明日方舟》都曾经和上美影有过联动活动,联动内容包括推出相关角色款皮肤、装饰,末世科幻风的《明日方舟》甚至直接把九色鹿做成了角色“落地”。
明日方舟的九色鹿和年
至于动画方面,上美影的很多新作仍然在吃原本的“老本”。2015年上美影拿出了电影《黑猫警长之翡翠之星》,2018年是3D动画电影《阿凡提之奇缘历险》,票房均没突破8000万。2020年上美影推出了《我为歌狂》时隔19年的续作,但剧情发展也有争议,甚至以上三部作品,豆瓣评分均未达到6分的及格线。
相比之下,有9亿票房纪录的《熊出没》和8分动画剧集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在口碑和票房上都更有市场。
所以,《中国奇谭》的出现才显得那么可贵。一年半以上的工期,上美影老前辈们担任影片顾问参与其中,让观众好像又回到了童年记忆里熟悉的“上美影出品”。上美影60周年时宣布制作的《斑羚飞渡》,也预计在今年上映,上美影在对外宣传时曾经自豪地表示:“这会是中国,乃至世界第一部水墨动画长片。”
自《大圣归来》之后,国产动画在观众的心中似乎被重新点燃了希望。但《中国奇谭》受到热捧,实际上也是反映了当下这类内容的缺乏。
中国动画人在技术领域并不算“落后”。多年的外包承制经验也确实培养了高效、高质量的动画人才,当下不少日本动画都少不了国内的外包团队参与其中。2020年初《R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就因为无锡外包团队受疫情影响而延播,去年的《异世界舅舅》延播,也被认为与国内外包团队因疫情影响制作推迟有关。话题大作《电锯人》,片尾的制作人员名单中有不少中国工作室,广受好评的第五集ED动画,承制方是国内的大火鸟文化。
甚至国内动画也出现过类似的精品佳作。2020年《雾山五行》因为中式特色的画风和惊艳打戏被看作当年最大黑马,同一年《一人之下3》,第二集也贡献了8分钟的高水准武术打戏。只是对于整个国创动画领域来说,这样具有中式特色的作品,仍然太少太少。
《中国奇谭》的出现,确实是为国产动画注射的一针强心剂。
但只是一部《中国奇谭》,或许仍然难以重现中国动画的辉煌。《爱,死亡和机器人》是网飞建立在美国动画工业基础上的炫技之作,而国产动画需要的,是讲好故事的能力、将传统与现代结合的美学观,以及上美影最初拥有的、对动画艺术的求索精神。
参考资料:
1.《水墨动画知多少:水墨动画大师马克宣离世引发集体追忆》,凤凰艺术
2.《30年前,改变中国动画命运的一场变局》, 傅广超
3.《悲情<哪吒>40年,中国动画辛酸往事》,宅总有理
4.《手塚治虫的中国情结 | 上海国际动画节考古行动04》,动画学术趴
5.《中国动画与未尽的吉卜力》,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