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投喂你的手可能也是拧断你脖子的手：硅谷银行事件的冷思考

一部生动的教科书。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陈志龙，创业邦经授权发布。

一

过去几天，一家长期不为市场关注的、专为高科技企业信贷融资提供金融服务的硅谷银行事件为全球所瞩目。这个事件看似离我们很远，但我们无法置身事外。

因为，我国近年在美上市的科技型企业和互联网公司不少，多家公司在该行有存贷款和结算往来，所以这一周来事件的跌宕起伏，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事件发生后，总统和财长都发表讲话稳定市场，美监管当局采取强力措施紧急避险，危机得到了强力的“在线管控”，风险外溢受到严格隔离，问题银行被迅速接管。

但是，恐慌似乎仍在蔓延，一众小银行的股价跌得稀里哗啦，各种金融机构可谓人心惶惶，弥漫着大厦将倾的恐惧感。

近年来，我们也出现过恒丰银行、包商银行、锦州银行以及河南村镇银行等风险机构，并成功安全处置了多起独立事件，有效化解了金融风险。

现在，看到美方在过去几天中以“闪电战”高效接管硅谷银行这家发生流动风险的机构，也给我们不少应对的启示。

如何从这家银行身上汲取经验教训，对我们庞大的商业银行体系加强自身改革，提高运行安全，在高质量发展中防微杜渐、有效防范风险来说是一部生动的教科书。

新一轮的监管体系改革箭在弦上，监管当局也可从这一事件的雷霆应对中学到很多。在市场失灵时，监管如何站位，果断行动，避免市场休克和停摆，防止风险外溢和危机蔓延，避免造成更大的混乱和崩溃。他们的做法对我们无疑有宝贵借鉴和启示意义。

二

硅谷银行事件发生以来的短短几天，媒体和银行分析师扒烂了其各年份的财报和资产负债表。这家银行在过去40年中持续稳健经营，算是优等生。

无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加州房地产危机，进入新千年的互联网泡沫破裂，还是2008年席卷全球的次贷危机，这家专业服务科技创业的银行都一路打怪渡劫，但却在此轮美联储不惜一切代价干预通胀的持续暴力加息中猝死。

从其资产负债表所持的资产结构和质量的角度来看，硅谷银行经营总体看是十分稳健的。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前，硅谷银行总资产首次突破100亿美元大关。2007年曾创造18.4%的股东回报率。即便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全球金融市场剧烈震荡，硅谷银行仍在当年实现11%的股东回报率。

金融危机后，美国经济快速恢复，高科技企业成长迅猛，这给定位独特的硅谷银行创造了宽松的发展空间，但“那只长期投喂你的手，最后可能也是拧断你脖子的手”。

一家稳健的银行偏偏死在自己的稳健上，问题出在哪里？

看来，还是要从疫情期间的美联储疯狂印钞助推资本市场的非理性繁荣找原因。在创世纪的大洪水中，资本市场持续上涨（道指从2020年疫情中的低点19000涨到2021年牛市顶点的36900点），科技类上市公司资产泡沫膨胀，兑现收益盆满钵满。

2021年起，硅谷银行客户的存款激增，仅2021年一年，硅谷银行的客户存款规模就增长了782亿美元。银行的管理层对于潮水般涌来的钱投向准备不足，而2021年美国经济明显疲弱后，银行的贷款需求不旺，存款急增，钱太多了是个麻烦事，投向何处？所以，在证券市场里的空转问题就不可避免。

全球主要经济体都面临一个流动性过剩的问题，钱多了贷不出去怎么办？都有个空转和脱实向虚的问题。虽然国情不一样，但所有的银行都面临一个痛苦的选择——没有理想的选择，只有现实的选择；没有最优方案，只有次优方案。

于是，在一个繁荣周期的顶部，在利率快见底时，银行的经营层买进了大量当时看利率相对较高的长久期的固定收益产品。

从财务数据看，在硅谷银行2117亿美元的总资产中，商业贷款只有584亿美元，占比27.5%。按揭贷款131亿美元，占比6.2%；而投资证券共1200亿美元，占比高达57%，其中按公允价值（AFS）计价的可供出售资产260亿美元，以摊余成本计价的持有到期类资产（HTM）913亿美元，还有26亿美元流动性差的、无法交易的证券或股权投资基金。

过去40年间，这些比重不大的股权投资基金曾若干次给硅谷银行带来可观的回报，但利润再丰厚，审慎的经营层一直把它们控制在很小的比例。

危机发生后，这些流动性差的资产就会大幅贬值甩卖，而甩卖资产的行为又会撩拨市场敏感的神经——这家银行贱卖资产，肯定出问题。一传十，十传百，流言的病毒式传播引发挤兑，而任何金融机构都经不起挤兑。流言会引发挤兑，而同业的一致行动也同样要命。

三

硅谷银行的挤兑，让人想起2007年9月的北岩银行挤兑事件。9月14日，英国财政大臣向外宣布，英格兰银行作为“最后贷款人”，向总部位于英格兰东北部纽卡斯尔的北岩银行（Northern Rock）提供紧急资金援助，以帮助其克服暂时性的流动性困难。

但在之前一天，即2007年9月13日，英国广播公司提前披露了此事。当即引起了社会恐慌，北岩银行的储户们争相从该银行的各个营业网点提取存款，一场挤兑风波就此爆发。

短短几天内，大约30亿英镑的银行存款（约占该银行零售存款业务的11%）被提走。这是1866年奥弗伦-格尼银行（Overend，Gurney&Co）倒闭之后140年来英国银行业发生的首次挤兑。但北岩银行的资金来源明显存在较大的潜在风险。

在快速扩张的过程中，它的绝大部分资金都是通过银行间货币市场和互联网渠道获取的，而不是当地储户或者企业的存款，短期资金比重严重偏高，同时其证券化资金来源，占到了其资金来源的一半以上。

进入2007年9月，全球金融危机日益肆虐，国际货币市场的流动性压力剧增，北岩银行瞬间失去了多个融资渠道，而在批发融资市场上，金融机构自保其身，到处都是灌木丛林，谁都不愿向其提供资金。而在证券化市场上，由于结构化金融产品定价下跌以及投资者的大量逃离，北岩银行不能按照原有计划抛售证券。

融资链条的断裂导致北岩银行迅速走向流动性枯竭。英国央行采取干预措施之后不久，英国政府便宣布将为北岩银行的所有存款提供担保，银行挤兑遂被平息。2008年2月，英国财政部取得了北岩银行的全部股份，该银行被国有化。

我们再来看硅谷银行的资产结构，将近千亿美元的资产投资于持有到期（十年期）类资产（HTM），其组合结构包括：

1. U.S. Treasury securities（美国国债）；

2. Foreign government debt securities（外国政府债券）；

3. Agency MBS/CMO/CMBS（机构住房抵押贷款/机构集合按揭证券/机构商业按揭贷款）。

以上资产锁死了银行的流动性。客观地说，这些都是政府信用背书的“金边债券”，是优质资产。只是市场环境风云突变，随着通胀大幅上升，美联储开始持续大幅加息。

这家银行的巨额优质资产被长期以金边债券为主的固收产品“锁死”，在市场环境急剧变化时无法掉头调整，能出售的资产因为利差损形成巨额亏损，从吹大的证券市场泡沫到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一连串的连环泡沫被暴力加息捅破。

历史地看，债务（高杠杆）、通胀（导致持续加息）和证券市场的大泡沫本质都是货币失控，而这些都是大危机的渊薮。

这些年，大量的信贷和货币没有遵循应有的纪律和规则进入各个领域，导致各项业务全面的泡沫化。特别是传统商业银行业务一旦与瞬息万变的证券市场业务旷日持久地相互纠缠，出问题迟早是大概率事件。

四

无论是北岩银行，还是硅谷银行都是一种宿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靠证券、同业和票据融资鼓肚子，鼓得快，瘪得也快。次贷危机中，包括雷曼兄弟在内的很多金融机构都依赖发行商业票据筹集短期资金，这些票据的主要购买者是各种短期货币基金。

大家都是短期主义的交易行为，通常情况下短期货币基金是安全的，收益也较稳定。但雷曼破产后，投资人对短期货币基金的安全性产生怀疑，纷纷撤出资金。

2008年9月，每天从货币市场基金的撤出的资金超过1000亿美元，短期货币基金市场的流动性枯竭，造成美整个金融体系的运转困难。这种情况又加深了投资者对其它金融机构流动性的担心，挤兑行为大量蔓延，形成恶性循环。而金融形势的恶化和流动资金的枯竭，对实体经济和消费者信心造成沉重打击，把美国甚至全球经济拖入长达8年的深渊。

从旁观者清的角度看，硅谷银行事件的本质是代表了一种与科技行业深度绑定的创新型融资业务模式的泡沫化宿命。

还原这一事件过程和路径很简单，暴力加息过程中，其资产错配导致高利差损，巨额亏损引发储户恐慌，挤兑引发流动性风险，这与我们的包商、恒丰等银行被无良资本绑架，内部人与外部人勾结合谋、恶意经营并掏空银行事件完全不是一回事。

毕竟它上千亿的持有到期类资产（HTM）都是以政府债券为主，所以美财政部率银行监管部门、联邦存款保险机构上门简单翻看一下账册，当天就宣布接管这家银行。监管者知道账上全是优质资产，只要流动性风险锁定，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风险敞口。

所以财政部长耶伦上周日（3月12日）表态说，此次接管行为不会动用纳税人的钱，说明这家银行本质是健康的，只是资产结构和期限错配引发了流动性风险。监管部门接手后，承诺从本周一开始所有存款人的利益得到法律保护，可自由提款，自己的钱想提多少都可以。

经历300年的发展，美国拥有全球最发达的金融市场和不断成熟的监管体系，但仍然不时出妖蛾子。出了问题不要紧，美监管当局强力快速的反危机措施有效稳定了储户信心和金融市场，未造成挤兑行为的扩散，虽然资本市场上小型银行股价受到冲击，但总体看，“在线修复”的反危机机制，避免了风险在金融体系内的快速感染传导和扩散。

关于这一事件的经验教训，监管当局事后会从技术路线和监管指引上给予复盘。拜登总统听取简报后也表态监管部门要深入调查，启动问责，从严监管。

我们的商业银行才走过不到30年的历程，所以对美国发生的事件，我们要更多地从中汲取教训，要把风险事件当作一面镜子，更要当作一根鞭子，不断补短板，不断自省自警，不断提高自己的经营能力和竞争力，而不是幸灾乐祸，否则难免会重蹈覆辙，贻笑大方。

曾长期担任美联储主席的格林斯潘多次感叹：“我们从内心深知，我们对远期的预见能力是有限的。”

作为中央银行行长，他的话中饱含深意，中央银行要敬畏市场，敬畏周期。穿越周期是一项极高风险的行为。很多市场人士同样表述过类似的意思。

“When the music stops， in terms of liquidity， things will be complicated. But as long as the music is playing， you've got to get up and dance.”这是2007年时任花旗集团CEO的Chuck Prince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记者采访时曾说过的一句非常著名的话。

不幸而言中，一语成谶，“音乐停止了”。

整个华尔街撞在了高速行驰的列车上，全球资本主义的心脏骤停。这一回，音乐停止时，心脏骤停的是一家专业服务高科技初创企业的大银行。当硅谷银行已成为往事，它留给我们的思考是长远的。

如何以敬畏之心，以如履薄冰的审慎经营，面对剧烈的时代之变、周期之变，这是所有经营机构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在剧烈而深刻变化的周期和市场环境下，如果一些机构的经营风险、流动性风险、管理层的道德风险等相互叠加，监管如果不能有效及时应对，时间既久，脓包癌变恶化成肿瘤，“黑天鹅”“灰犀牛”事件会不期而至，在某个想不到的时点出人意料地酿成全行业难以收拾的系统性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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