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躲得起。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华商韬略”(ID:hstl8888),作者:王洪臣,创业邦经授权转载。
在苹果不久前的财报电话会议上,印度被库克和他的副手们提了20次。
2023年第一季度,苹果在美洲、日本和大中华区的营收都出现下降,印度是难得的亮点,这让库克感觉:印度就是下一个中国。
他甚至坦承:苹果供应链正加速移出中国,印度将成为主要市场和生产基地。
但对这个决定,巴菲特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非常愚蠢。
给库克“印度制造”泼冷水的不止巴菲特,还有阵营里的自己人。
纬创,苹果三大代工厂之一,在印度开展业务已超过15年。
去年9月,就有消息称印度龙头企业塔塔集团正在与纬创资通进行谈判,11 月又有消息称塔塔希望以最多 500 亿卢比(约 42亿元人民币)的价格收购纬创在印度唯一的制造工厂。
如今,据《印度商业在线》消息,纬创计划全面撤出印度市场,并向印度国家公司法庭、公司注册处提出一年内解散其在印度业务。
纬创,曾经是苹果进军印度的“急先锋”。
2016年前后,苹果开始将生产线转移到印度,纬创积极响应,成为第一家苹果在印度的代工厂。
2017年2月,纬创位于班加罗尔的制造中心全面投产,工厂拥有8条生产线,生产iPhone 14和iPhone 12,高峰时员工超万人。
从2017年到2020年,纬创在印度一直买地建厂,扩大规模。
在纬创的计划中,未来不仅要为苹果代工智能手机,还将把部分个人电脑、物联网、医疗和云服务业务转移到印度。
但纬创逐渐发现,想在印度赚钱太难了。
一方面,苹果对代工厂利润卡得非常严,纬创处于弱势地位,没有多少议价话语权。
另一方面,印度的劳工管理难、进口关税偏高,营商环境实在不够理想。
在建厂之后的六七年里,印度工厂在纬创的营收中仅占比3%-4%,且一直亏损。而在越南、墨西哥的工厂明显要好得多。
去留不定之际,2020年12月12日爆发的劳资冲突,坚定了纬创离开的决心。
当天晚上,约2000名员工在值完夜班后,大肆打砸纬创工厂内的办公设施、家具、组装机等,还烧毁了两辆越野车。
为了平息事态,当地警方拘留了近百人。
本已一片狼藉,纬创又遭到舆论“炮轰”,被直指为“血汗工厂”。
全印度工会大会秘书长哈里格温称:“这场暴力,是对工人的野蛮剥削,和一家制造最昂贵手机的公司创造的类似血汗工厂条件的直接结果。”
工厂所在地政府发布报告表示,纬创的印度工厂存在违反劳动法的规定,包括但不限于工作时间不规律、工作条件差、工资降薪等问题。
随后,苹果的公告也将纬创一通猛批,甚至发话:能代工就代,不行就换人。
当年,纬创掌舵人林宪铭得到的最大忠告是:制造业首要的是忍,只有能忍才会赢。
但现在,林宪铭实在忍不了了。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纬创选择认怂。
纬创发表了道歉声明,解雇了负责印度业务的副总裁,并表示将改变其劳工政策。而这次暴力事件让纬创共损失43.77亿印度卢比(约合5951万美元),但最后只能自己埋单。
自此之后,纬创对印度的热情一落千丈,直至宣布撤退。
至于原因,纬创给出了自己的说法:印度的经营环境不适合公司的正常运营,且当地治安不佳,工厂容易成为不法分子的攻击目标。
惹不起,躲得起,大概这就是纬创的内心台词。
作为莫迪推动制造业发展的首批胜利项目之一,纬创给出的退出理由,可以说让印度制造被啪啪打脸。
在印度,纬创的“难兄难弟”并不少。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对哈雷摩托情有独钟,认为后者是“美国的标志”、制造业的典范。
为了让印度给哈雷摩托降低关税,特朗普甚至亲自下场,给印度施加压力。
“我给莫迪打了电话,告诉他这是不可接受的。只需要一个电话,他就把关税减了50%”。特朗普很得意。
但是,哈雷摩托并没有给特朗普争气。
印度是世界摩托车第一大市场,在这里,摩托车被印度人民骑出了新高度。
早在2009年,哈雷摩托就进入了印度市场,并于2011年开始在哈里亚纳邦建厂。此后,2012年组装了Dyna生产线,2013年组装Softail生产线,2014年哈雷开始在印度生产Street 750/500摩托车……
但面对印度市场,百年老店哈雷败得也很惨。
从2009年到2020年,十多年的时间里,哈雷摩托在印度的累计销量只有2.5万辆左右,平均每年卖不到3000辆。
深耕十几年后竟然是这种局面,对于哈雷摩托来说,这是不能接受的失败。
2020年,就在纬创的工厂被砸时,同样盈利无门的哈雷正式宣布退出印度市场。
哈雷退出印度一年后,福特汽车也宣布,将关闭位于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萨南德和南部城市金奈的制造业务。
过去10年,福特在印度的造车业务,已累计亏损超过20亿美元。
早在2019年,福特汽车就曾与印度竞争对手马恒达(Mahindra)达成协议,计划转移大部分业务至新合资公司,并由马恒达管理。但由于疫情等多种因素,计划在2020年年底宣告破裂。
同样作为美国汽车业代表,通用汽车的觉悟早得多——2017年,通用汽车就宣布停止在印度市场销售汽车。
2020年1月,通用汽车与中国长城汽车达成协议,通用汽车位于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工厂将由长城汽车接手运营。
相比美国车企在印度的赚不到钱,中国手机厂商也许更糟心:印度赚钱印度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2022年1月,印度税务情报局(DRI)以逃税、做假账为由,处罚小米印度补缴65.3亿卢比(约合人民币5.58亿元)税款。
而小米进入印度市场之后,利润最高的一年,也只有3.5亿元。
这还不算完,更大的“雷”紧随而至。
2022年5月,印度再次发飙,以外汇汇款违规为由,扣押了属于小米技术印度私人有限公司7.25亿美元(约48亿人民币)的资产。
目前,小米印度公司要求归还被冻结资产的申述案,已被印度德里高等法院驳回。虽然小米印度公司表示将会按照法律程序继续处理此事,但最终“白干十年”的概率很大。
小米的遭遇,只是中国手机厂商噩梦的一个缩影。
vivo紧随其后,被以涉嫌洗钱的罪名调查,vivo印度公司119个银行账户被冻结,涉及资金约3.86亿元人民币。
虽然在vivo据理力争下,账户冻结被解除,但其要向印度政府支付约1.19亿美元的担保金,同时,自己账户里还要有超过25亿卢比的固定资金。
一番折腾下来,vivo在印度也等于白干两年。
2022年7月13日,印度财政部发布声明称,印度税收情报局(DRI)在调查中发现,OPPO印度涉嫌逃避关税439亿卢比(约合人民币37亿元),已经向OPPO印度发出了通知,要求追缴税款。
面对这种情况,荣耀慌了。
几天后的7月22日,荣耀CEO赵明对外表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荣耀团队已撤出印度。
好在跑得快,荣耀躲过一劫。
这种以补税等行政手段“修理”企业的做法,针对的不只是中国,而是所有外企。
2005年,韩国钢铁制造厂商浦项,计划投资120亿美元建设大型钢铁厂,但在印度的各种操作下,最终导致浦项前期几十亿美元的投资付之东流。
2008年,上海电气88亿元货款无法收回,反被索赔21亿元。
2009年,IBM被要求向印度补缴税款53.57亿卢比(约8.66亿美元)。
2013年,印度政府要求诺基亚印度分公司补税3.6亿美元,导致诺基亚关闭了印度工厂。
2014年,三星在印度被罚税2亿美元。
十年之后,三星又被盯上。
2023年1月,印度税收情报局(DRI)指控三星对远程无线电头错误分类,试图规避172.8亿卢比(约合2.12亿美元)进口关税。
无论来自欧美、日韩或是中国,只要到了印度,正常经营之外,都要做好这种被“修理”的准备。
从2014年至2021年,印度国内共有2783家跨国公司关闭了公司或办事处,占到印度1.2万家外企的六分之一。
外资企业的狼狈也让印度有了一个响亮的称呼——“跨国企业坟场”。
1984年12月3日凌晨,印度中央邦首府博帕尔市的一所农药厂发生氰化物泄漏,爆发了震惊世界的“博帕尔化学泄露事件”。
这个人类工业史上最大的事故之一,直接导致3150人死亡,5万多人失明,2万多人受到严重毒害,近8万人终身残疾……
事件的罪魁祸首,是来印度投资建厂的美国联合碳化物集团。事后,联合碳化物只赔偿了4.7亿美元,被印度人视为羞辱。
对于吸引外企投资建厂,印度长期处于不情愿的被迫状态。
1973年,印度通过了《外汇管理法》,规定外资持股比例一律不得超过40%,一口气赶走了IBM等数十家跨国企业。
但是,为了发展经济尤其是制造业,印度又不得不借助外资。
这种“拧巴”的意识形态,让印度在对待跨国公司上时好时坏,捉摸不定。
2014年,上任总理还不足半年的莫迪雄心勃勃公布了一项新战略:“在印度制造”(make in india)。
这一战略与“印度制造”(made in india)只有时态上的差别。他更多关注的,是跨国企业面向印度的投资和生产,而不是向外出口。
“在印度制造”有三大主要目标:首先,制造业年均产值增长12%至14%;第二,到2022年,新增1亿个制造业工作岗位;第三,到2020年制造业对国内生产总值(GDP)的贡献率达到25%。
但事与愿违,现实与莫迪的目标相去甚远。
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2014年到2021年间,印度制造业年增长率只有2015年超过12%,其他年份均低于10%。
制造业占GDP的比重在2015年达到16%,此后一路下滑,2021年的数据仅为14%。同期,中国制造业占GDP比重达到27.4%。
为了推进“在印度制造”,莫迪政府没少下功夫,放宽了不少投资限制。而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印度人口红利大、市场潜力深、成本低、投资和商业环境相对宽松,制造业应该大有可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据印度中国商会秘书长刘晓冬回忆,大约10年前,印度政府曾邀请中资企业投资印度,主动精简规章制度和审批程序。
此后,在家电、手机、工程机械、汽车、通讯、建材、新型能源等领域,累计有超过1000家中资企业来到印度。
但是,来到印度他们逐渐发现,在这里发展制造业并不容易。
发展制造业需要软硬件设施的配合,但印度在基建物流、征地建厂、劳动力素质、法律法规等各种方面,都不尽如人意。
比如电力,整个国家电力系统充斥着复杂的发电厂所有制、扭曲的煤炭价格体系和严重的环境污染,制造业想要获得稳定、廉价的电力供应很难。
比如物流,在印度的铁路运输系统中,目前仍处于前现代的“多轨并存”状态,轨距繁多,效率低下。
再比如建厂征地,印度实行土地私有制,购置土地流程繁琐,一些土地所有者逐年提价,租赁成本随之提高。
在最被瞩目的庞大人口红利上,印度制造其实也占不到太多便宜。
以识字率为例,印度15岁及以上人口识字率为74%,这部分人口总数约为10.4亿,不识字人数约为2.7亿,占到全球不识字人口总数的40%。
为了提高劳动者素质、莫迪政府修改了印度劳动法,规定一切外资必须对印度工人进行培训,但在落实上并不理想。
印度劳动法复杂且严格。纬创在2020年12月的遭遇就说明,遇到工厂被打砸抢烧的情况,企业很有可能是哑巴吃黄连。
其实,上面的这些因素,对于发展制造业来说仍可以克服,印度在税务方面的“坑”,以及政策的不确定性,才真正防不胜防。
“印度人自己也说,印度税法的复杂程度恐怕在全世界是第一名。”一位印度中资企业资深人士曾这么感叹。
远有IBM、诺基亚、三星,近有小米、vivo、OPPO,在税务相关问题上栽跟头的外企数不胜数。
而在政策方面,在初期吸引外资阶段,印度往往会开出一些优惠条件,一旦企业落地,上调策略便随之而来。
这种初期“请君入瓮”,中后期再用关税收割外资利润、保护民族工业的套路,很难留住外资制造业长期深耕。
近期,国际评级机构标普在一份报告中就提出,印度存在经济改革政策不确定性较高的问题。由于印度中央和地方关系较为复杂,国内工会对于鼓励大制造业企业的相关政策不满等因素,导致印度促进制造业发展的相关政策执行效率不高。
更早进入印度的欧美企业,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
对制造业这种需要重资产投入、利润偏低,且需长期深耕的行业,他们选择敬而远之。以福特、通用、哈雷等为代表的企业,纷纷撤出。
近年来,谷歌、亚马逊、KKR等美国资本向印度投资额超过200亿美元,但基本集中在互联网领域。
安永的报告也显示,印度独角兽企业集中在互联网领域,金融创新占比最高,其次是电子商务和教育类创新,都是印度服务业的优势延伸。
在印度,服务业占GDP比重长期超过50%,与发达国家水平相当。外企投资,确实没必要吃制造业的苦,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随着纬创的撤离,试图扎根印度制造业的友商们,似乎也该认真想一想了。
参考资料
[1]《印度的野心》,财经十一人
[2]《苦心经营十五年屡屡碰壁,台湾“果链”大厂败走印度?》,环球网
[3]《一部没有硝烟的血拼史:“印度制造”70年启示录》,毛克疾
[4]《“在印度制造”,撑不起印度大国的雄心》,上观
[5]《印度,关门打狗》,地球知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