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浪潮正在席卷文娱产业。
常年埋头于网剧与微短剧创作的编剧华杰,在使用了ChatGPT3.5版本分析了自己创作的剧本梗概后,罕见地失眠了。
“那一刻,我有一种‘被科技的进步瞬间击中了’的感觉,它对我故事的主题、结构以及人物进行评价时,分析得都很精准,这也是让我恐惧和震惊的地方。”
而在阿里影业旗下橘子工作室的主理人王藤亮看来,AI的冲击,对文娱产业的影响,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大。
橘子工作室是专做影视宣发物料的团队,“当我们为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造梦之家》做海报,问到AI‘梦想’与‘电影’之间的关联时,AI联想到了云。这就为我们后来成型的海报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思路。”王藤亮介绍。
不仅在影视产业,音乐创作领域同样有AIGC的身影。近日和团队一直在研发AI歌曲创作App“歌歌AI写歌”的创业者王枢沛提到,“用户只需要输入关键词,AI系统就会自动生成相应的定制歌曲。如此一来,普通的音乐爱好者,也可以直抒胸臆写歌唱歌。”
此外,AIGC还提升了内容创作的效率,解放了生产力。
自从有了AI的加入,华杰的大纲撰写时间节约了20-30%;橘子工作室海报在前期生产阶段效率提升了7倍;王枢沛的小程序词曲创作的效率,更是达到了人工词曲作者的10倍左右。
“在电影的默片时代,影像没有与之同步的声音,因此会加入所谓的‘间幕’,即以文字来阐释电影画面。进入有声电影时代之后,许多‘间幕’的工种随之‘消失’,适应间幕的文字工作者,就成为了更庞大的电影剧本创作团队的一员。”王藤亮对燃次元表示,“百余年来,尽管文娱产业的技术更迭不断,但掌握专业技能,同时能顺应时代潮流的人,总能从容生存。”
“在我看来,这次AIGC的变革,也是如此。”王藤亮说道。
而在业内人士看来,AIGC可以很好地助力新人创作者更快地成长。
“随着生产效率的提升,初级设计师和高校学生有了更多试错的机会和思考的时间,与传统设计师数年累计经验后的水准可能会趋近一致。”王藤亮补充道,“但当高级设计师同样涉足AI领域,我们发现他们的创作潜能,更是无限的。只不过一些从业多年的创作者,可能需要时间去适应新技术的冲击。”
不过,随着人们对AI工具使用的日渐熟稔,“王藤亮们”也发现,AIGC的创作,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在创作者们看来,与人类相比,AIGC的创意相对偶发,缺乏内在逻辑与耦合,即便随着功能的迭代而逐步升级,也需要人类创作者去完善。
“我和同行都认为,AI帮助创作者在创作中打开了更多灵感之窗,同时也降低了创作的门槛。”王藤亮表示。
但AIGC已经势不可挡,正如互联网分析师丁道师所预测,“未来的时代,打败普通打工人的,一定是能够熟练掌握AI的人,而不是AI本身。”
或许,正如丁道师所说,即便技术极速迭代,但紧随时代的内容创作者仍能立于不败之地,而逆势者则会更快被时代所淘汰。
来自AIGC的剧本灵感
华杰是从今年年初ChatGPT掀起热潮时,加入AIGC辅助参与的剧本创作大军的。
“它不仅对人类撰写的剧本大纲评价比较精准,还可以做剧本创作早期阶段的参谋策划,对世界观的设定、人物小传等都很有帮助。毕竟它装有一个海量的内容库。”华杰对燃次元介绍。
“如今,市面上的各种AIGC软件有很多,不仅是ChatGPT,还包括Claude,我配合着多种应用,从中汲取有用的信息,挖掘它们尽可能多的功能,真的可以把脑海中笼统的概念,转化为内容抓手。”
据华杰回忆,ChatGPT给自己带来的最具启发的两个点子,均与元宇宙游戏的剧本有关。
在华杰的剧本中,一群游戏开发者正就一个元宇宙游戏的研发进行争论。一位过于理性的研发者与一位过于感性的研发者就游戏的方向产生了分歧,前者希望做比较理性的解密,后者希望做偏感情的沉浸式体验。
“我就此问AI,二人的冲突在剧本中应如何去体现、解决比较好。”AIGC给了华杰两个想法,“一是在游戏工作室内部的听证会上展开唇枪舌剑的听证会辩论,研发人员可以就此进行PK;另一个是通过外部游戏投资方设置的大逃杀机制,让不同风格的创作者拿出详细的方案,体现各自才能,看谁能中标。”
在华杰看来,AI给出的两套方案,将他的基本思路落地成了具象化的剧本冲突。因此,他最终在该剧本的创作上,真正地融入了AIGC的启发。
AI对编剧的裨益,除了激发创作灵感,当然还来自对创作效率的提升。
华杰表示,“在大纲策划阶段,当你的创作陷入瓶颈时,让AIGC帮你解决一些卡壳的问题,起码可以把原来的创作周期缩短20-30%。”
在众多AI应用中,最令华杰印象深刻的是ChatGPT4.0版本性能的强大,“不像3.5版本那样难以‘训练’,你可以和ChatGPT4.0持续对话,在不断对话的过程中,它的反馈机制与输出能力也会明显提升。尤其是与科幻、悬疑等强情节、强逻辑相关的剧集时,AIGC都会给你比较理想的答案。”
正因为AI技术的飞升,让华杰在思考AIGC的发展时感受到了“危机”,“第一次使用这项技术时,觉得它拆解文本、理解文本的能力很是惊艳,总觉得AI已经在追赶基础策划人员的水平了,危机感也就此产生。”
但随着对AI使用的熟稔,华杰不再觉得AIGC是洪水猛兽。仔细研究过后,华杰发现,AIGC对于关键词的拼贴组合能力,包括一些硬核逻辑的构建能力,的确有着强有力的优势,但在情感处理方面,AI显得差强人意。
华杰举例道,“有一次,我希望AI能帮我生成一个‘科幻+言情’元素的剧本,然后它就给我输出了一个类似于《小王子》的剧本。当我告诉它‘希望它重新生成内容’时,它只是给我换了一些更高深、更科技流的语句而已,内容却并没有太多差异。”
那次AIGC的“翻车”,让华杰哭笑不得,也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因为AI的存在就开始偷懒,不动脑筋让AI去完成故事梗概的大半内容。但这也同样让他感到了几分心安,“从目前的AI技术来看,我觉得在编剧的全周期工作中,AI还难以给出一个成形的剧本,不会对编剧行业构成很大的冲击。”
当然,华杰也清醒地认识到,时代永远在淘汰不愿拥抱变革的人。“据我了解,目前,在剧本创作中用到AIGC的团队,在行业内的占比已经达到了1/3,未来肯定还会更多。如果我们不希望被行业淘汰,肯定要充分运用AIGC来创作。”
与此同时,正因为基础的脑力劳动也将以更快的速度被替代,在华杰看来,编剧需要拥有更新颖的头脑,去创作全新的内容和题材,“至少在目前,AIGC创作的内容,基本还是对素材库内容的再组合。而当你成为某一种题材或某一类创意的先行者时,AI来不及跟上你的步伐。”
AIGC降低了音乐创作的门槛
和华杰类似,曾经在疲惫之余希望算法模型能够助力自己音乐创作的王枢沛,则从2015年就和团队开始做和AIGC相关的研究。
去年8月,王枢沛开始自主创业,与团队成员一起成立了公司“音律闪动”,并开发了主打AI词曲创作的小程序“歌歌AI写歌”。
“人的灵感是相对有限的,在现阶段,利用我们的模型,AI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一些想法、素材,创作者可以在此基础上再去扩展自己的创作,这是一种很好的灵感提取方式。”王枢沛介绍。
不仅是专业词曲创作者,AIGC音乐的“童叟无欺”,还降低了音乐创作的门槛,这在王枢沛看来,也是AI对音乐领域的巨大贡献。
“比如,一位非音乐专业的大学生,在恋爱时想要抒发情感,就可以在应用中输入和两个人经历相关的关键词,以及想要的曲风。随后,AI就会根据关键词,在十几秒内生成一首歌曲。不仅如此,普通人也可以随时在App上直抒胸臆。如果创作人觉得曲子不合适,可以让AI重新生成。或者在曲子不变的情形之下,修改歌词。”
此外,AIGC音乐还可以大幅度提升音乐的创作效率,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音乐的创作成本。
王枢沛举例道,一般而言,人工创作一首歌曲的周期大约在两周至1个月之间,根据创作人水准的不同,报酬大约在数千元到几万元之间不等,“而AIGC只需要十几秒,就可以生成1分钟的音乐内容。当然,在此基础之上,还需要真人创作者去完善旋律、歌词,但或许一两日就可以形成有着基础水准的歌曲,并且对C端用户而言,几乎是零成本。”
当然,尽管AIGC音乐的模型在不断迭代,但不少业内人士都表示,“AI只能辅助人类创作,无法替代人类。”
MTA天漠音乐节创始人李宏杰曾对燃次元表示,“人类音乐创作者存在着典型的创作‘动机’,它是由生活中的真实事件触发的情感,从而激发创作者脑海中出现一些随机的、自由的表达,这种情感层面的内涵,是AI所不具备的。”
王枢沛的观点也大体相同,“AI多半只能代替基础的匠人,取代采用标准化模板创作的跟随者。而不会代替艺术家和创作领域的领航者。”
而AI与创作者之间的另一个问题,则是版权争议。尤其是自2023年5月初,好莱坞的编剧参与了一场罢工之后,AIGC与人类的版权纷争,也更大程度被置于台前。据了解,此次罢工的原因之一,就是在有关AI参与创作的问题上,美国编剧工会要求编剧的原创作品不能作为“素材”训练AI系统。
在王枢沛看来,AIGC与内容创作者之间的版权争议由来已久,这不仅是一个科技问题,也是一个哲学与社会学命题。
“几千年来,后人谱写的歌曲一直在汲取早期音乐家的灵感,习得自己的作品。但当内容相似度不高时,受众则不认为是抄袭,相似度较高时,就会被认为是剽窃。因此,从过去的经验中获取元素,创作未来作品,自古有之,AI并不能算是撬动抄袭的工具。目前来看,更需要的是从法律的角度,去判定抄袭的标准。”
与此同时,王枢沛还认为,随着AIGC模型的完善和数据集的提升,AI生成新内容和现存内容之间的相似度就会随之下降,人类创作者对于将自己的作品录入数据集的反对声,或许也会随之减少,“毕竟,不会再那么像抄袭了。”
AIGC在用户端的另一大讨论热点,就是商业模式。据王枢沛介绍,他们正在研发的应用,可以用不同的AI音色唱出用户与AI共创的歌声,用户还可以将AI歌声换成自己的声音,将其分享在“歌歌AI写歌”应用中,或者把歌曲分享到朋友圈、抖音等平台,“然后,用户可以根据播放量获得相应的版税,完成全链路的商业模式。”
“抗拒AI的人或被淘汰”
和音乐创作领域相似,在图片设计领域,AIGC也可以通过给设计师提供创意灵感,从而解放设计师的生产力,让更多设计师圆梦。而在不久,设计师们也将通过AIGC应用获得更多的版权收入。
橘子工作室以制作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造梦之家》的海报为例,向燃次元做了有关介绍。《造梦之家》讲述的是法伯尔曼在年少时期获得了电影的了解和启蒙,一步步成长为了著名电影人的故事。
当问到Midjourney(一款绘画类AI应用)如何将“梦想”与“电影”结合起来时,AI就想到了电影梦想之于导演,就如探索云上之事,“云”的概念,对设计师们很有启发。
“最终,我们的海报在呈现上运用了相关思路——把整个电影胶片汇聚成一个云层的感觉,然后男孩伸手去抓它。当然,我们还融入了自己的想法,男孩脚下是他拍摄的第一部电影的主体——玩具火车,也是开启他电影人生的基石。”王藤亮表示。
“除了前期的内容构想,AIGC也可以拆解海报中的不同元素,在中期完成海报中的一些精细化内容。”王藤亮进一步解释道,比如,在海报中,如果需要添置山川、人物、符号等,就可以将它们单独交给AI,去优化内容创作,设计师再把它们糅合在一起。”
“如此一来,设计海报方案的大约70%的工程,原本需要设计师1周的时间去完成,如今只需要AI用十几秒去生成大半,后边一小部分采用人力完成,这样时间大约就缩短到了1日。”王藤亮补充道。
据了解,在与AI的不断磨合中,AIGC还会愈发贴合设计师们想要的效果。
王藤亮介绍,今年情人节,橘子工作室举办了海报大赛,规定设计师们必须在设计海报时用到AI,同时用到一些关键词。通过这届海报大赛,设计师们发现某些特定的文字一定能触发它的相关风格,因此将相关词汇做成了一套设计师使用的说明书,帮他们更好地设计AIGC作品。“比如,机械、科幻、反乌托邦、霓虹灯等词汇就可以触发‘赛博朋克’。”
不过,尽管在技术飞轮的驱动下,AI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但王藤亮依旧不认为AI会取代人类创作者。
王藤亮谈到,首先,从绘画的角度来说,AI对人类不会构成版权冲击,“由于当下的版权追踪只涉及完整的画作,不涉及风格,而绘画风格又比较容易被模仿,设计师担心自己的风格被AI剽窃,是很可以理解的。”
“但Midjourney试图在接下来的版本中加入描述词水印,如果设计师采用名家的风格来设计自己的内容,就需要根据水印付费。这不但解决了版权争议,还给设计师们增加了一种创收的途径。”王藤亮介绍。
从AI的功效来看,王藤亮认为,其与人类设计师之间是互补的,“AIGC可以解放设计师的生产力,但它们仍有一些‘人工智障’的地方。AI擅长逻辑和数据分析,但不擅长抽象分析,需要人来突出海报重点、完善细节。”
与此同时,王藤亮还谈到,AIGC之所以不会淘汰大部分设计师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效率提升后,影视宣发的市场蛋糕也会变大,“比如,对于橘子工作室来说,内部项目的承载量本来就大,同时还会做一些外包项目。而随着产能的提升,我们就可以接更多的项目。”
相反,在王藤亮看来,AIGC的出现,倒是尤其可以助力初级设计师的成长,“对于他们来说,原本许多海报的设计构想可能在理论阶段就被工作室淘汰,但如今,随着生产效率的提升,初级设计师可以将自己的方案以初稿的形式更具象化地提出,他们有了更深入展现自我的机会。在平日的设计工作中,也因效率提升有了更多试错的机会和更多思考的时间。”
AIGC也的确在协助美院的学生创作更优秀的设计作品。据王藤亮介绍,如今,八大美院对AIGC的态度非常开放,“其实年轻学生都在思考AI能帮自己实现什么,不少高校目前还有了AI设计的相关社团。”
“如今,当你打开小红书,来自职业设计师和学生设计的作品各占一半,学生利用AIGC的一些作品与初级设计师相比,已毫不逊色。”王藤亮感慨,“正因为更快地拥抱着新技术,设计专业的学生上手出稿的效率,已经比传统设计师快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当这些年轻人走上社会,AIGC会被更娴熟、更广泛地运用于设计领域,到了那时,就会对还没有掌握AI的行业人构成非常大的冲击。”
“这就倒逼着我们紧随时代,尽快去接纳AI、学习AI。”王藤亮补充道,“如今,我们娴熟运用AIGC的高级设计师,已经被激发出了更多的创作潜能。”
“当汽车发明时,失业的是一批拒绝改变的马车夫,但另一些成为汽车司机的人,则成功保住了自己的职业。AI的来临也是如此,它只会把拒绝它的人,挡在时代之门的外面。”丁道师对燃次元分析道。
兴许,正如丁道师所说,AI势不可当,但也不必畏惧,当接纳它时,它凶猛的敌意,也会随之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