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丰县——一个可能许多人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却是今年GDP增速最高的县城之一。
它是合肥市下辖县城,位于合肥主城区以北,与淮南市相连。根据官方发布的数据,2023年前三季度GDP总量633.5亿元,名义增长率18.5%。
经济增速的暴涨,与承接合肥主城区的产业外溢有关——比亚迪、中创新航和优信汽车的合肥基地项目,都设立在此。
早在2001年,长丰县就制定了“与市俱进”的发展方向,简言之,就是当好合肥的配角,依托合肥的科技与资本优势,培育新产业。
这一战略在最近几年“合肥模式”的加持下,取得了显著成效。一个在2012年才摘掉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县城,现在已经是全国百强县之一。
上周,长丰县百亿母基金新签了三支子基金——安徽国控慕华股权投资基金、安徽国控基石混改升级产业基金和安徽省诺延北城股权投资基金。分别对应着慕华创投、基石资本、诺延资本三家GP。总规模高达43.5亿元,主要投向当下热门的新能源汽车、新材料、人工智能、先进制造等赛道。
一口气落地3支基金,且总规模40多亿,非一般区县所能比拟。三支子基金的管理机构既包括了早期机构,也包含了知名PE,既有综合性的大白马,也有垂直赛道的黑马。合肥创投市场的成熟度,也可从此处观之。
今年3月,长丰县百亿母基金签约了北城华富基金、北城信息技术基金、合肥国家科学中心种子基金和北城科创基金4支子基金,今年6月又签约了国控基石混改基金、慕华基金、创新成长二期基金和华颖汇成基金四支子基金。再加上这次新披露的安徽省诺延北城股权投资基金。一共已经披露遴选了9支子基金。
身在2023年,GP端命题明确,募资;政府端命题也明确,招商;但两项需求如何嵌套、结合才是问题之本。本文从9只基金里随机选两家GP来分析,希望能一窥当下GP和政府携手的秘密。
600亿AUM的基石,去长丰县搞混改?
“你可以把基石看成半个安徽机构”,这是一位深圳投资同行,对基石资本的评价,“张维是安徽人,在老家很吃得开”。他说的没错,地域认同,是中国人信任纽带里很重要的一环,也是基石来安徽的先决条件,网上也有盘点马鞍山富人的帖子,张维位列其内,马鞍山前几年遭洪灾,张维还捐了钱。
但是,地域认同也不是充分条件,一家GP想深度、长期合作一个地方政府哪儿那么容易?更何况在各个地市县都能吃得开?
基石2012-2013年前后就来安徽了,当时芜湖、合肥都有落地。我是想说,基石去安徽,是个独立的过程,远在资管新规之前,就在铺地方政府合作这条路了,不好说张维一定多前瞻,但占了先机是一定的,不服不行。2017年基石投了劲旅环境,这是家标准的本地公司,企业前身是合肥劲旅环卫设备有限公司,其现任董事长于晓霞,以前则供职于合肥市通用铸造厂。
劲旅环境IPO挂牌时,陪同挂牌的就有基石安徽总经理王勇。我前阵子去深圳基石拜访过,但这位王先生我不认识,显而易见,他在安徽很活跃,关于长丰县,还能看到另一条信息,2020年9月中旬,陪蓝色星际副总经理去吴山镇考察的也是王勇,接待的是副镇长。
蓝色星际是什么公司?总部北京,主营安防,三板挂牌,2017年,基石资本就和国泰君安创投联合向这家公司增资1.17亿元。
关于蓝色星际有几个看点:
一是基石资本早在三年前,就在安徽帮政府并且是县级政府做招商执行了,你说和直到2023年为了募资才正式落场招商的GP来说,基石早走了不止一步棋;
第二是执行,招商多卷啊,一家县级政府,如果现在去北上广深这种城市招商,能有多少竞争力?操作链条又要有多长?但三年前,基石就能从portfolio里直接介绍企业过来,效果不说了,各位可以查,看蓝色星际有没有开安徽分公司。
总结一下,基石此次落地长丰县,大面上我们有这几个结论:第一是乡里乡亲的信任;第二去得早;第三执行力强,做了实事儿。
具体再看,为啥基石此次落地的是混改基金?
从政府这边看,长丰县去年底就签了20个项目落地的协议,总规模120亿,这是瞄着“新能源汽车之都”的合肥通盘战略去的。而在发布“百亿母基金”以后,提出的聚焦领域包括新一代信息技术、高端装备、集成电路、新能源、新材料;而阶段呢?打的还是“通盘”的算盘,原话是这么说的:
在设立“投早,投小,投科技”天使期、种子期子基金的同时,积极布局专注投向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混合所有制经济的成长期基金,覆盖企业从初创到成长的全生命周期阶段,推动产业龙头企业落户长丰县。
所以这就清楚了,对于AUM早就达到600多亿的基石来说,跑去县级政府那边搞天使?不现实,而双方需求正好对上的部分,恰恰是“混改”。
基石搞不搞得了混改?答案是肯定的,张维以前讲过一个混改的故事:
早在2011年底,基石投资了一家化工国企,持有六分之一股份,通过改技术路线、改工艺,企业产量增长266倍,收入从0到9亿,净利盈利4亿。按当时同类企业PE估值,能估到小200亿;但此时地方政府突然提出将这家企业送给某知名新能源车企,目的当然是招商,这就给基石搅局了,最后政府礼没送成,基石也没搞成IPO,于是卖了老股,赚了点小钱(相对小)。
这故事证明了两点:第一,基石搞得了混改,有成功案例;第二,混改搞好了,真的能挣钱,前提是跟政府利益目标一致;
基石搞混改案例很多,失败也多,或者咱不提“失败”,说“遗憾”很多。那如今要在长丰县搞混改基金,当然应该选“遗憾经验”丰富的基石。
能否实现利益目标协同?想必这次也从容得多。看看基石投资长鑫存储的出手就知道了:12亿——你什么时候见过深圳人民币机构的这种投法?张维也说,12亿算是基石目前的能力边界了。
所以,最大的押注,最有信心的大钱,正是放在长鑫存储,这个合肥重大项目上。证明了基石和合肥的信任至深,互动之良好,而落在长丰县的这笔募资,可不顺理成章么。
清华系黑马,落子合肥
相较来看,另一家慕华科创显得脸儿生,为啥双方此时达成了合作?梳理一下信息,也能看到不少线索。
先看看慕华科创的宣传文案:
清华大学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的一级全资子公司慕华集团发起设立的创新科技投资平台;重点关注新能源车、半导体、人工智能、企业SaaS服务、教育科技等行业;管理团队来自清华大学和中金公司;注重投后服务,慕华科创与多地政府建立了良好合作关系。帮助被投企业在苏州、南通、南京、合肥、广州、成都、重庆、郑州等地进行落地;定期举办内部交流会和专题培训,促成被投企业间业务合作,主动挖掘被投企业与清华科技成果转化企业的协同潜力,进行对接。
仔细理一理,画像有了:
第一,清华旗下GP;
第二,以前投教育,如今搞科技;
第三,团队金融和院校的根基都有;
第四,招商经验丰富,还有清华科技成果转化资源。
慕华还有个特点,团队小。按照官网信息,连后台团队,满打满算挂出来七份履历,履历中的关键词包括清华、中金、中信、证监会等,换句话说,有清华资源,懂投资,还懂资本市场。可以说能力比较互补,但毕竟人少,能力边界有限,这类小团队的通常特点是:有服务意识,能当节点,善用资源,寻求杠杆。
此前慕华创始合伙人张妤在一次直播里谈过这个问题,能给背书的核心资源有二:第一,智囊团,导师包括人工智能界的泰斗张钹院士。第二,科技成果转化上,有专家及清华校友帮助。
要和地方政府合作,招商拼的是什么?拼的是路径。对比基石看,如果你没有那么高的基金规模,那么多的portfolio企业,那么就要有能触达科技企业的最有效的抓手,而这里的顶级专家,顶级院校科技转化,就是最好的路径。
再具体一点,慕华和合肥,和长丰县的合作节点又是什么?如果说基石的关键词是混改,那么慕华的关键词就是车。
慕华早先可以说是一家教育投资机构,是清华控股当年布局在线教育的战略举措,翻翻过往投资案例,投过网易有道,也投过少年得到。但从2021年开始,这家机构的投向明确转向科技,或者准确地说,转向新能源车,最先出手投向的是小哈换电和哪吒汽车,还有做软件的镁佳科技,做芯片的地平线,做自动驾驶的DeepWay等。
慕华这支基金,除了签了长丰县,还拿了安徽省混改基金,芜湖两个平台、网易有道等几家诉求不一而同的LP的钱,但这些诉求,都可以用“车”串起来。所以你能看得出,一家机构的业务转向,有一条明确的、高权重的线索是如此之重要。也正是转型时及时抓住了“车”这条当下最热、最重要的条线,当你再遇到旨在打造“省域副中心”的芜湖,以及遇到合肥在“创投城市计划”继续落子智能网联汽车时,再次牢牢抓住机会。
合肥模式,创投圈流动的盛宴
聊了GP,重点再看LP。
长丰县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在被外界熟知前,它用了10年时间(2001-2012)才摘掉了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之后,又用了4年时间(2012-2016)跻身全国百强县。2022年,比亚迪合肥项目在长丰开工时,其GDP总量冲到了安徽所有区县的第六位。今年前三个季度,长丰县的经济增长率18.5%,这个数据放在全国都屈指可数。
长丰崛起的故事,仿佛是合肥故事的翻版——合肥承接长三角的产业与人才,长丰承接合肥的产业外溢;合肥招引上市公司扩产项目,长丰如法炮制来做大产值,聚集产业链。长丰的领导说要“与市俱进”,是市场的“市”,更是合肥市的“市”。做主城的配角经济,长丰也站到了台前。
既然都站到了台前,那为何不再往舞台中央靠一靠?于是,长丰县设立了百亿产业引导母基金,这是安徽第一支县级百亿母基金。
这支母基金的发起单位是合肥北城资本。它成立于2017年,股权向上穿刺,由长丰县财政局全资控股。目前北城资本参与发起设立的基金共28支,基金总规模超400亿元,投资金额超100亿元。除了做LP外也做直投,今年7月,阿里巴巴领投了AR眼镜初创公司“致敬未知”天使轮融资,跟投方里就有北城资本的身影。
从过往的出资和投资历史来看,北城资本不是为招引上市公司扩产项目或者重大产业项目而设立的,而是具有明显的科创属性。细节处可见一斑:今年3月举行的长丰母基金发布会,是由合肥市科技局、长丰县人民政府、中科大国际金融研究院、中科学大科技商学院联合主办——“科创”与“院校”含量最多。
这一点也体现在当天签约的子基金中,除了三支北城系的机构外,还出资了合肥国家科学中心种子基金,与投资慕华创投,链接院校资源的逻辑如出一辙。
百亿母基金的设立,标志着长丰县从产业投资向科创投资延伸,也同样意味着合肥模式进入2.0版本。
合肥将2.0版本称为“创投城市计划”,相关文件和报道很长,梳理下来有三点值得强调:
其一,母基金层级分明,体量庞大。“安徽省级母基金+合肥市级母基金+区县级母基金”,层层分明,且形成了母基金群,规模庞大。
其二,形成全生命周期的基金矩阵。种子基金、天使基金、产业基金、创投引导基金、科创基金,覆盖企业全生命周期。超越了过去重产投轻科创的局面。
其三,容错机制更为合理。合肥天使基金、种子基金风险容忍度分别提升至40%、50%,成为全国天使基金、种子基金风险容忍度最高的城市之一。
以上三点,说明不论是投资体量、投资能力、还是手上的投资工具,合肥的国资机构都已经提升了一个档次。它拥有更合理的机制,去做投资回报周期更长、风险更高的早期科创项目;也拥有足够的“原始积累”去做许多看上去并不赚钱的“投后服务”。
这里涉及到了一个关键问题——“边界”。正如我们在上文所述基石资本也有投资边界一样,合肥模式从1.0到2.0,核心也是一个拓展能力边界的问题。
只不过这里的“边界”显得更为宽泛。它的界定,从根本上讲取决于当地经济发展状况与财政状况。这决定了国资机构可以“如何参与投资”,又可以“参与到何种程度”。
在合肥模式1.0的时代,我们就可以看到合肥国资能力边界的拓展轨迹。
2008年投资京东方,合肥财政预算收入301亿元,归属地方仅161亿元。如何在此基础上,投建一条投资175亿元的6代线?在相关的叙事中,地方领导人的魄力和勇气是重点描述的对象。风险、“赌城”和不得已而为之的“保大舍小”(舍弃地铁建设计划),都是见诸报端的故事。
而到2020年引进蔚来汽车时,情况就变了。当年合肥一般公共预算收入762.9亿元。投资蔚来就显得从容多了。
在相关故事中,写了合肥“兵分四路”研判项目:除了与企业进行详细、周密的谈判,并签订了带有“对赌”性质的协议外,还积极对接专业投资机构,全方位研判蔚来技术、供应链和市场情况;高度关注国家政策对引进项目的支持情况;委托专业法务和财务机构等对企业进行全面的尽职调查。
从这些描述中就可以看出,合肥国资机构的投资能力被着重强调。以至于市委书记出来喊话:我们不是风投是产投,不是赌博是拼搏。
其实合肥还佐证了一点,地方政府招投的成长路径,应该和市场化机构正相反:先求效率,在慢慢把效率降下来——没错,降效率,讲投后,做服务,才有机会扩大盘子。
甚至可以从财务投资开始做,搭建链条,建立洞察,扩张边界。如果说一开始通过定增投资京东方的动作还像个财务投资者,那么到后来引进蔚来,就是在执行标准的产业投资策略。
如今合肥已经被视为“城市投行”了,从创投,做到产投,再做到投行,从投资的角度,效率在降低,但从产业招引的角度,这条路才是进境。
其实,究竟是风投、产投,还是赌博、拼搏,定义不重要,概念不重要,边界最重要。投资行为的属性是沿着合肥能力边界的移动而定义的。
而到了当下,合肥的经济发展状况已经今非昔比。2022年GDP增长至1.2万亿。2022年,合肥全市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完成909.3亿元,按自然口径计算增长7.7%。
如果经济数据显得过于抽象,那么反映在企业端就鲜活了:在合肥,平均每天诞生5家国家高新技术企业。截至2022年国家高新技术企业总数达到6412家,国家科技型中小企业8200余家,国家专精特新小巨人139家。
拥有如何庞大的科创企业群体,且处于不同发展阶段,他们的经营模式、团队、技术、市场都不一样,所面对的风险也迥异。怎么可能再按照传统产投的逻辑进行服务和投资呢?合肥模式必然面临一次大的迭代。
所以,所谓合肥模式的2.0版本,其实是合肥国资机构能力边界的持续扩展。它并非一个静态的模板,而是“国有资本与社会资本”“政府能力与市场机制”两组关系不断调试的一个过程。从动态的角度观察,合肥无疑是当下创投圈的一场“流动的盛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