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们喜欢给人生下绝对定义,比如:
这世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求而不得;一种是得偿所愿。
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
人生就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欲望满足了就觉得无聊,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中摆动。
一楼是王尔德,二楼是萧伯纳,三楼是叔本华,都是生活在19世纪末的人。
那时候,电灯刚刚问世,电视还没有发明,电台的技术概念还很前沿,工程师们琢磨着把这项技术应用在航海通讯上。历史书上告诉我们,工业革命带来了经济大发展,但这是人类文明级别的描述。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仍然过着像古代那样单色调的生活。
人类在被动地发现自己进入未知的情况下,很容易歇斯底里。这几位大神,感叹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世界。
但最近我总感觉,这三句话的生命力又回来了。
前几天认识了一位帮基金搞募资的IR,她说现在公司全员都在搞募资。我下意识地问:效果如何?然后对话框里断断续续“对方正在输入”,良久后收到了9个字:只能说死马当活马医。
这位IR朋友,觉得自己这一年的工作跟“三陪”也没多大区别,陪LP爬山,徒步,自行车。主打一个给“LP爸爸”足够的情绪价值,以此换来他们多多出钱的承诺。现在是年底复盘的时间,她总结下来自己的工作目标实现了一版:钱没有给,身体素质强壮了不少。
同样是在那几天,我和一位投资人朋友约饭,还没动筷子,他就开始抱怨说:公司最近在裁员,因为生存实在困难,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出过手。
我的这位朋友应该无忧于裁员。他是留美博士,回国之后就在这家顶级的美元机构工作。他的忧心忡忡来自前几天PR的同事分享的一份数据,说今年拿到募资的GP大概只有250个,中位数和平均募资额都很感人。他得出结论,腰部的VC机构,现在都活成了政府引导的FA。
还是那几天,我忽然收到一条微信消息,也是一位做IR的朋友,他说老板一张嘴就CPU他,说我找你进公司就是要你“带资进组”。
我很熟练地安慰起来,他们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的安慰,就大家好像默认了一个事实:
我们现在的一级市场,它就是个“二流货色”。我们总在做次级的选择,采用次级的策略,实现次级的目标,甚至被视为一个次级的角色。
在市场需要通盘考虑的时候,你的退出路径,你的收益前景,也被摆在次要位置,属于可以付出的沉没成本。
我说:一级市场的募资,是圈层的事情。帮助基金公司募资这活儿,在基金公司没有名气之前,IRR再好也不顶事儿,不一定跟你业绩正相关。
我找了找数据,截图发给朋友:你看,在过往的数十年间,无数的数据告诉我们,中国的一级市场DPI平均值一直在走下坡路。从最初的3到最近的0.03。
我说:供求关系变了,你们老板应该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实在不行就按相亲市场的逻辑理解,供大于求了,硬通货的要求肯定会水涨船高。你也别太介意,老板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家底,只是鲜有人敢凝望自己这道深渊,老板们也很脆弱,也想找人嘤嘤嘤,你就当他无处可消愁。
我最后往往会以自嘲结尾,说我现在习惯了面对次级的选择,习惯了只能采用次级的策略,实现一个次级目标,同时,还习惯了经常被视为一个次级角色——没办法,低垂果子被早早摘完,叔本华不是说了么,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中摆动,咱们就当不小心被摇摆过去了吧。
可你看,我们没有一个人谈到,我们所羡慕的上一个周期,到底比现在好在哪里?
我的记忆里,中国创投圈诞生在90年代,兴起在10年代。那时候60后的大佬们捞到第一桶金,用个人投资创造了很多浪漫故事。比如徐小平的兰亭集势、世纪佳缘、聚美优品。这三个案例徐老师分别投资了10万美金,70万美金,38万美金,最后都获得了百倍回报。
我的很多同事和前辈,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跳进了这个圈。就连那时候的媒体标题也很狂热,很多人都获封“新徐小平”。
然后到了2014年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知春路、五道口接替中关村创业大街,迎来了成为了年轻人们新的圣地,到处都是意气风发的创业青年,我到全国各地出差人人跟我讲创投,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大量的加入者,紧接着故事少了,事故多了。
故事和事故,都是历史要素。他们共同堆砌到了2018年9月,顺理成章地迎来了《关于推动创新创业高质量发展打造“双创”升级版的意见》和资管新规出台,银行不能作为一级市场的出资方,大量的基金出现“断供危机”。
一期续不上,期期续不上。本来兴致勃勃的LP,在尽调的时候开始发问,为什么有几家答应出资的机构为什么不出资了。
我真的很难理解我们所羡慕的上一个周期到底是什么?
或者说,如果一定要区分“上一个周期”和“这个周期”,那我觉得这一刻才是时间点,中国的一级市场就开始走进了新纪元:我们不再有机会用未来的预期,来武装自己。
一级市场从不浪漫,它为了追逐资产增值诞生,在天然的市场规律里这件事没有刹车键。
作为一级市场的投资人,我们当中大部分人是“投手”,出身名校、聪明,加分项是消息灵通,善于在命题考试里找正确答案,提供更大的确定性。
一级市场里的LP资源有不可逆性。赚到钱了,触发复购,建立信任。没赚到钱,终止复购,寻找新的LP,重新建立信任。
一级市场是标准的次生产业,通过服务好实体产业分享增值收益,按需成型,有限地拥有选择权。
我很难在上一个周期的方法论里找到上述这些东西。我甚至沿着上一个周期的方法论看向终点,发现关键词是“四两拨千斤”“金钱永不眠”“上厕所5分钟敲定200万天使轮”“电梯间15分钟找到一家上市公司”。
旧范式瓦解,新范式建立这个正常的行业迭代,变成了所有人苦闷的尴尬期,这件事太讽刺了。你很明显的感觉到在这样尴尬的时期,我们都希望再造疯狂——希望大模型带来激动,希望室温超导带来激动,希望新能源带来激动,最近激动的轮盘转向了互动短句。
产业名词,忽然变成了我们小时候玩游戏输入的作弊码,只要猜对,金币就会暴涨。
在踌躇满志里求而不得,我们又开始埋怨政府LP的制约。默认市场化和行政干预一定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关系,抱怨没有市场化资本的流动性,认为投资人就此进入服务业——哪怕被当代金融人所仰望的那个“创投大时代”就是这么来的。
1970年代后期,美国进出口出现了严重的逆差。与此同时,中东石油危机爆发,苏联趁机抢占西欧市场获得了巨大的贸易利润,那时候苏联政府每在西伯利亚油田投入一卢布,3到4年内就可以扩张为30到40卢布的利润,带来了冷战时期著名的“苏攻美守”阶段。等待里根上台之前,美国大企业已经出现大规模对外转移,传统制造业出现严重问题,以金融为主的服务业拿下了过高的GDP比重。
这是次贷危机以前,大萧条以来,美国最严重的经济危机。里根1980年击败老好人卡特,开始了强硬的改革,主要内容包括支持市场自由竞争、降低税收和公共开支、降低政府对企业经营的控制等,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由普遍地反对政府干预变为主张要由政府进行一定的干预;由单一地强调减税以刺激投资变为根据需要有增有减;由强调反凯恩斯主义的预算平衡发展又回复到实行庞大的财政赤字政策。
里根执政8年,联邦政府共发行了2.6万亿美元的国债,用以调整国内产业结构,不计市场“约定俗成”地将资本引导向IT产业和BT(生物技术)产业。
后来在经济学领域有一个名词叫 Reaganomics,里根经济学。有人认为克林顿执政的黄金岁月,源头就在这里。2000年带来资本高潮的互联网,正脱胎于里根雄心勃勃的扶持计划。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们之所以爱风险投资,不是爱那个异化的数字,不是爱那个世俗的成功,我们爱风险投资这份事业,是因为它的时代性,是因为它冲在最前,它扛的最重,热爱风险投资就是热爱你自己的时代。
我们总能跟最新的时代精神粘连在一起,我们总是跟最聪明的人一起前行,我们还有机会参与到改变世界的行列中去,我们入行的时候,总是坚信自己会是那个价值发现者。我们也得问问自己,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我们是否也早就不见初心。一个行业的冷静期,正是锻炼从业者心智最好的时期。唯有经历了疯狂与冷静,我们才能有更成熟的心态,去面对未来的起起伏伏。
这是一个市场从青涩走向成熟的标志。我前不久看到一个统计,中国的一级市场的基金持牌公司只剩下了有2万家——这是2017年的指标,那一年坊间流传着两个震撼的数字,一个是中国国内登记在册的私募股权机构接近2万家,另一个是这些股权投资机构管理的资金规模超过了7万亿——小道消息这轮的出清还没有结束,最终只剩七八千家。
我还听说,大量的GP都在跟创业企业谈回购。三瓜两枣地往回要,保住DPI。前一阵子还曝出被投企业说投资方赶尽杀绝,“连医保卡都没法用”。
仔细一看,大家都有能够自白的点,我们身不由己,不相信自己的正确,却能笃定他人的错误。
变化才应该是资本市场的常态,调整是市场经济的天责,是风险投资人应该承担的成本。如果我们这届投资人因为变化和调整,看衰行业的前景,毁掉信任的根基,那么我们这群人才会被钉在二流的耻辱柱上。
回过头来,一级市场的参与者和一级市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关系?
就应该像毛姆的《面纱》里面,男主角对女主的爱一样。
“我对你没有抱幻想,”他说。“我知道你愚蠢、轻浮、头脑空虚,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的想法都很粗俗、平庸,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只是个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
对,你知道现在的一级市场是个二流货色。但是,你依然愿意坚挺的在牌桌上,依然愿意爱它。
(里予,前消费投资人;蒲凡,投中网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