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上海浦东，某五星酒店，年度LP大会。
早上九点至晚上六点，十多场主题演讲和圆桌论坛，晚宴翻台时，为了抢时间，主办方不得已请来酒店的空闲人员帮忙搬运餐桌、布置桌面。直到夜里十点，宾客热情不减，宴会厅里还稀稀拉拉地有人聊天。
从五六月开始，机构陆续办起AGM（年度股东大会），到天高气爽的九月，迎来一波密集的AGM小高峰，那时，说句LP都在订上海、北京的机票一点都不过分。过了国庆，十一二月是更适合汇报和展望的日子。在每当变幻时的关口，那些热门的酒店场地往往要提前数月预定。同一个场地，常常是刚开完一家，又迎来另一家。
至少有三年，VC/PE未曾像今年这样，将心思倾注在办会这件事上，从会议选址、嘉宾邀请、汇报内容、晚宴餐品……无不精心再精心。
啊对了，还有一些有趣的“小心思”。
比如，某VC别出心裁地选在上海某个小岛开会，与会者须得前一天晚上登岛，才能不错过第二天一早的议程。“如果那个时间正好跟别家的会撞车，他们的LP只能请辞其他家。”一位PR朋友揣度着这个选址的用意。
美元AGM则讲究抱团开，背后的小心思是，海外LP来趟中国不易，小机构往往预先打探清楚大机构开会的日期，为的是截胡重叠的LP，顺道邀请对方参加自己的年会。
稍一思索，便能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憋着劲办会：
一来，本应是一年一度的大会被耽搁了三年，跟LP的联系几乎都在线上，机构几乎都没在线下正经办过会，需要一个场合把利益相关方放到一起，大家见个面握个手，感受下彼此的体温，再不济也能聚聚人气；
二来，美元和人民币募资，哪一项都不容易，宏观、产业、政策……投资行业的形势又面临太多不确定性，甭管今年成绩如何，GP需要一个向LP证明自我、输出信心的舞台，让LP们看看，尽管形势不好，但大家真没就此“躺平”，还想着以后；
三来，台子搭起来，最重要的是唱什么“戏”，这也是我认为一场AGM下来最重要的意义。抓住这么一个机会，先把患得患失放在一边，让机构中的所有人参与进来，认真、不糊弄地复盘过去、展望未来，把资源、逻辑、认知都拿出来，合伙人站在台上讲一份逻辑清晰、言之有物、有里有面的PPT，至少能让LP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几分。
甚至不客气地说，或许有些机构未来几年还能否存在，都押注在那份PPT上了。
所以别看只是一份PPT，机构今年可是前所未有的重视？今年投中LP年会，我的老板杨晓磊演讲后，头一次有合伙人来打听，“每次开会你PPT都做的不错，有什么诀窍没有？”
取经是正经路子，也不算稀奇，头几天甚至还有个“知名投资人照搬另一知名VC的PPT讲硬科技”事件，这才是真正让人三观尽碎的事儿，为了份PPT，节操掉一地。
总之，AGM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品牌或IR活动，对外被摆在显眼的位置上，成为GP对外传递信心、展示实力的窗口，对内则是反思、梳理、迭代的契机，表面上就是开个线下会，内里真正拼的，其实是那份PPT。
人、场
风险投资是舶来品，AGM也是个源自海外的说法，全称Annual general meeting。投资行业的AGM形式不一，小规模的LP沟通会有之，也有数百人参与的综合性大会，与会名单洋洋洒洒，涵盖LP、被投企业以及其他合作伙伴，但核心沟通对象没有例外——LP，因此首要任务是把人给“分明白”。
通常，美元和人民币AGM会分开办。毕竟关注领域和投资策略都不同，如果涉及到各期基金的业绩报告，更得拆开来慢慢聊。分开办还有一个原因是，牵头人不一样。这种峰会在一个基金内部有些是PR组织，有些则是IR牵头，如果是后者，内部也天然会分人民币和美元两块。
有一些机构办得细致，针对每一期基金做策略上的探讨，募投管退每个环节都讲清楚。若是这类闭门会，基本都是不对外的，如果基金退出不够好，为避免发生矛盾，机构会把不同期基金的LP分开办会。
人召集起来了，选址是另一门重要的学问。人民币AGM经常选在基石LP的所在地举办。美元AGM更灵活，少数直接在国外办，在国内一线城市CBD开的较多，也有的选择厦门一类海滨城市，营造一种休闲度假的氛围。
会议丰俭由人，但五星酒店总归是标配。
要是在北京的话，以东边为主，从国贸到望京，基本上在沿线十几家五星酒店里挑挑拣拣。
一位PR朋友给我普及了一些选酒店的思路：北京规格最高的酒店，当属瑰丽和宝格丽，但如果是招待人民币LP，未免显得招摇。
次一级的，万豪的场地都在地下一层，最容易被排除——这两年大家讲究好彩头，得往上走。当大环境变得糟糕，人的心思难免敏感起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也能读出某种意味。
在上海，若是人少，一些美元基金爱去外滩华尔道夫、丽思卡尔顿一类氛围更fancy的奢华酒店。如果要场地宽敞，讲究气势恢宏的，香格里拉是不会出错的选择。
某个顶级VC常年在静安香格里拉办年会，那里离静安寺很近，不少人民币LP家在浦西，过去方便。才建成两年的前滩香格里拉地处太古里商圈，外观和内里装修要更新一点。
主流选择之外，鲁能万豪也是一些美元基金的选择。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在浦东但离陆家嘴又有距离，周边没有配套设施，据说选那里，是因为这些机构的老板喜欢。也有机构讨论过一些观景型酒店。比如，上海佘山世茂洲际酒店，建造于废弃的采石矿坑壁上，是全球海拔最低的五星酒店。景致自然是特别，倒是没听说谁最后真在那里办。
“货”
三年没办。场面似乎和三年前一样欣欣向荣，人的心态却难以重现。一位正忙于办会的朋友对我幽怨道，有的事情做了没用，但不做又不行，相当于“死马当作活马医”呗。大白马虽然光芒暗淡了，总归是弹药充足些，更多中小美元基金的命运前途未卜，人人自危。
但办会不能带着犹疑的态度，总得给LP传递更多信心。
“我们提前给海外LP发邀请函，现在还愿意来的，我们都很感激，会尽可能给这些人提供更多了解的机会。”一位投资人朋友的话透着一股已然接受行业巨变的平静。
纵然道阻且长，信仰不能塌房。
收敛起蔓延的悲观情绪，打起精神来的乐观派显得可贵。一位美元合伙人告诉我，今年上半年，团队内部还很悲观，到今年三季度，他们已经认清形势，把状态调整过来，决定顺应形势，积极拥抱政府LP和硬科技赛道。
怎么个拥抱法？
帷幕拉起，机构们站上舞台，活跃地推销起自己，话术不尽相同。
人民币AGM自然要无限贴近人民币LP的喜好。不管是会场内外的主视觉、展示的素材，还是议程的设置、演讲的内容，不少合伙人都会亲自把关。前面说挑酒店这件事，也要时时刻刻想LP之所想。比如，人民币LP求稳，不爱铺张，机构选酒店宁愿选一个中规中矩、不会出错的，而不是那些顶奢酒店。
但这些都是锦上添花。人民币基金回报周期短，决定了这个群体更务实，更关注项目多久能上市和具体的回报数据。所以，最关键的部分当属摆数据、列成绩、秀肌肉。甚至会议现场展示的PPT，哪一句话、哪一个数字，是特意说给政府LP听的，都得提前字斟句酌、划好重点。对美元LP来说，此行不仅是一次与中国GP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也是评估中国经济前景和商业信心的机会。拜登法案、消费复苏、AI新趋势……都是美元LP关心的话题。但归根结底，他们希望机构能透过这些纷繁的话题给出一个理由：为什么还要继续投资中国？在政府投资限令之外，还有怎样的机会？
一个共识是，机会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因此，宏观局势难以回避，但会议更关键的是勾画出那些积极的微观变量，具体到中国各个优势产业和领先的公司，更要重点描摹。过往更长期主义的美元LP也不可避免变得务实。
“现在这个情况，业绩要是好，及时还钱，人家说不定还会投，要是不积极搞退出，那恐怕不太行。”一位IR朋友告诉我。
如此想来，年会也是个名利场，欲望对欲望。一方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还钱，以及未来有没有希望，另一方期待对方继续掏钱，并竭力提供某种确定性。
增加LP信心的途径之一，是请被投公司CEO参会。请业绩最好的项目CEO过来，一遍遍为自己背书，一遍遍提醒 LP，自己投出过怎样优秀的项目，以及是凭借怎样的策略做到。于是，岁末时节，不仅机构忙，LP忙，明星项目的创始人也天天赶会。实在分身乏术的，至少得录一条视频露露脸，由衷地夸一夸自己的投资人。
一度，投资人为默默无闻的被投项目背书。现在，项目方也得不厌其烦地给投资人站台，充分发挥自己的光和热。这并非是写在合同里的条款，但是江湖儿女要守的道义。
会后的答谢晚宴也很重要，是和LP一对一交流的最佳机会。我听IR朋友说，那些全球布局的大LP有些仍然有出资意愿，但配置比较分散，板块一直在变动。当下他们选择降低哪一块的配置？将多出来的分到哪一块？这都得靠机构时时保持联系。
经历过周期的人难免心绪复杂，少有包袱的新势力则意气风发得多，办会也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有机构在一个季度前便开始筹划，老板亲力亲为给会议定调，设置议程和内容方向。过去三年于他们而言是逆势增长，他们热切地希望跟大家交流汇报，跟新建立联系的LP在关系上更进一步。
会议热热闹闹，残酷的局面尚未收尾。上个月，一家双币基金的合伙人告诉我，他们团队从年初到现在已经缩减了三分之一，估计年底还会再裁一波。但他仍然保持乐观。他相信，明后年对那些非敏感领域的美元是个好机会。
“大家都有投资压力，该出手了。”
年关将近，也许所有人都在渴望着一场盛会，一片欢腾的喧嚣，将过去一年的糟心事冲淡，好带着期许走向新年。我期待大家保持这份昂扬，因为归根结底，我们也是行业生态的一份子。作为一个记录者，当行业持续活跃而非停滞不前，我才有更多话题可写，而在所有话题中，追逐财富的故事永不过时。
机会没有那么多，但总归不是一点都没有。办会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说明还没放弃，还有心气。当有的合伙人在LP大会失了体面，在相对暗淡的年景，一场会若是能顺顺利利开完，PPT的制作和演讲都能得到LP认可，对内梳理、对外展示，至少是个不错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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