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增（化名）想辞职了。
最近两个月他的绩效在同组人员中一直都“垫底”。“2019年我在阿里的外包公司工作，2020年我进入了腾讯的外包公司。”在这两家公司工作期间，刘增的工作内容是审核用户上传的视频。
2月7日，新年开工第一天，“B站员工春节猝死”事件经博主“王落北”在网络上爆出后迅速发酵，引起大众对互联网内容审核员岗位的关注和讨论。随后，B站发布在招聘网站上的审核专员招聘要求的截图也从网上流出，“通宵班”“每天工作12小时”“做一休一”这些字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流水线”上的工人。
看到这则新闻消息时，刘增心里有一丝庆幸，“目前的工作比较人性化，没有那么压榨”。但更多时候，刘增还是被淹没在焦虑中，采访期间他多次向银柿财经记者表示“工作不行”“没有意义”，认为浪费了三年的宝贵时间。
博主“王落北”爆料截图
“闭着眼睛”才能完成每日任务量
银柿财经记者了解到，在许多平台型网站，对于用户上传的内容，人工智能会进行第一道程序审核，基于此前算法中输入的关键词库，人工智能会对明显违规的视频进行标注和过滤，其余视频则会显示风险提醒，为人工审核提供辅助判断。
但人工智能和算法远远覆盖不了全部的内容，最关键的工作，依然需要依靠人力来完成。
在微博、知乎、豆瓣以及脉脉等社交平台上搜索“内容审核”，许多从事过或者正在从事这份工作的网友表示：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操作机械，甚至不需要动脑。
2019年4月，刘增“误打误撞”入职了阿里巴巴的外包公司，此前他还做过销售员、超市收银员，求职一直不太顺利。在审核员岗位工作不到一个月，他就对这份工作产生了抗拒的情绪，“中午没有休息，一直在点击鼠标”。
刘增介绍，自己当时的工作内容是，登录审核后台，然后根据制定好的标准对短视频进行判断，再通过鼠标左键点击通过、屏蔽、封禁等选项。
这一过程一般在十几秒。“除了标题和封面，一般我就看下短视频的开头和结尾。”业务熟练之后，拿到短视频进行审核时，刘增能够快速预判视频的基本内容，马上作出选择。
当时，刘增所在的小组主要负责阿里巴巴旗下浏览器中的视频审核工作，规定每人每日视频审核数量需达到2000个。参照审核流程，这些审核人员每日点击鼠标次数破万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
回忆起那段工作时日，刘增直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完成2000个视频审核数量，意味着除吃饭、上厕所之外，必须一直坐在工位上、时刻盯着电脑屏幕浏览审核视频。即便如此，刘增的绩效依然很难每天都达标，“量太大了，流水线一样的工作，2000个的指标，只有全都‘闭着眼睛’通过才能完成”。
绩效不达标的“后果”直接体现在薪资上。刘增介绍，规定的审核任务量是绩效评价的主要指标，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到手工资的多少。“除去五险一金，当时一个月能拿到3800~4000元左右。”刘增认为审核工作的内容和收入有些“丢面子”，一直都对家人和朋友保密。
另外，小组内审核班次为三班倒，具体时间段为9:00~18:00、16:00~24:00、23:00~次日8:00，周末和节假日也会轮流安排人员值班。夜班、通宵两个班次会有100元左右的补贴。
“夜班、通宵班这些都是强制的，不能拒绝。”刘增介绍，小组内会进行轮流安排，自己一个月内会有3~4天左右通宵值班，身体有时“受不了”。
“第二天虽然能休息一天，但整个人是不舒服的，睡醒睁开眼的时候很难受。”刘增说，当时能熬下去很大程度上凭借的是“年轻”资本，而这也是该岗位招聘时注明年龄要求“30周岁以下”的主要原因。
职场“内卷”拔高绩效考核指标
那段时间，部门主管以绩效不达标为由多次找刘增谈话。2020年7月，刘增离开了阿里巴巴外包公司，此后他得知，原公司对视频审核员的工作要求已经从每天2000个增加到2500个。
两个月的求职时间里，刘增试图结束内容审核岗位带来的“噩梦”，但投递简历、参加面试后的杳无音信，宣告他的“逃离计划”破产。每次打开招聘APP，刘增都会看到界面弹出的内容审核岗位招聘消息提醒，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一般。
当年9月份，他入职了目前所在的腾讯的外包公司，工作岗位和内容依旧是旗下产品视频审核，从一个“坑”里跳进了另外一个“坑”。
刘增入职的过程很顺利，得益于之前超过一年的审核工作经验。这份工作依旧是三班倒，但是夜班和通宵班次对员工不再有强制性的要求，可以选择只上白班。刘增坦言，相比于阿里巴巴外包的工作，新工作轻松不少，目前规定每日需要完成700个视频审核。
审核数量上的锐减并不意味着工作强度的下降，因为用户上传的视频时长明显有所增长。“视频号的视频一般很长。”刘增告诉银柿财经记者，人工智能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最终还是需要人工“过”一遍视频进行判断。
他表示“经手”的很多视频内容都是“没有意思”的，长此以往整个人已经变得“麻木”了，除了对广告、财经类的视频会多加注意，其他大部分视频能直接点击通过。另外，他也不得不忍受着长期使用耳机对听力的损害，担心自己会患上中耳炎。
对于长期审看用户上传的视频是否会引起心理不适，刘增告诉记者，在两家公司工作期间很少遇到这类情况，涉黄、涉暴明显的视频会在第一步就被人工智能的算法标记出来。参照此类视频风险提示信息，他也不会点开视频观看。
换公司了，但刘增的“烦躁”“焦虑”等情绪依旧没有消散。
他仍然无法理解“内卷”，如果周围同事超额完成任务量，部门主管就会一次次提高“目标”。他亲身经历了视频审核规定数量从400到700的增长，薪资待遇却没有得到提升，还可能会时不时收到主管“完不成绩效指标就辞退”这样的勒令。“超额完成绩效奖励只有几百。”刘增无奈地表示。
发展“天花板”摆在眼前
另外，职业规划是刘增“焦虑”最大的“制造机”。记者了解到，大厂外包公司管理层级简单，内容审核岗位晋升过程一般为一线员工、组长、主管，再进一步也有可能会成为大厂内部员工，但难度较大。
刘增介绍，组长负责统筹工作，比如排班、绩效统计，可以不用进行内容审核。记者询问他是否也想成为组长，刘增回答：“成为组长之后呢？我不想成为组长，这份工作的发展空间已经摆在那里了。”
2017年左右，成为“汽车之家”部门审核主管三年之后，张蕊（化名）选择了离职，主要原因便是她认为工作已经做到完美了，晋升职位也到天花板了。2009年，张蕊进入58同城工作，当时她的工作内容是审核用户发布的二手车信息，辨别帖子真伪。2012年，张蕊先后进入易车、汽车之家，陆续积累了长达七年左右的内容审核工作经验。
相比于刘增的审核，张蕊的工作更具专业性，要求审核人员必须了解各类汽车型号、市场报价等情况，而且一定要懂行业“黑话”。进入汽车之家一年左右，张蕊晋升为审核主管，当时她主要负责协调工作，还要做好新人的培训工作。
“在垂直行业领域里，汽车之家已经是做得最好的公司了。”张蕊说，当时新人培训工作也达到一定程度了，她认为“换工作”的时机成熟了。离开汽车之家后，张蕊干过二手车定价，目前在北京从事着职业培训工作。
据了解，互联网审核内容可以分为三类：图文视频、产品以及直播。UGC（用户原创内容）平台主要接受图文视频类投稿，比如微博、抖音、快手、B站，而信息服务类网站平台则主要发布产品交易信息，比如58同城、得物。
尽管审核内容不同，但刘增和张蕊在内容审核岗位“发展空间有限”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审核标准细化，平台对审核人员需求激增
记者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浏览关于内容审核岗位的帖子，评价主要为“工作枯燥”“薪资不高”“强度大”“发展有限”等。尽管如此，一批批年轻人还是选择了这份工作。张蕊认为该岗位“门槛低”，对没有学历竞争优势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踏入互联网行业很难拒绝的机会。
豆瓣网友李融（化名）告诉记者，此前她在B站内容审核岗位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时向往着B站的“二次元”文化，但这一“光环”很快就在“工作12个小时”“做一休一”“薪资待遇低”的现实压力下破碎了。
李融称，当时完全是被“忽悠”进去的，之前对工作内容也不甚了解。
在招聘软件上，银柿财经记者，发现该岗位的名称有时并不是“内容审核”，而是“风控专员”“质检员”等。名称不同，但工作内容相似，这让一些求职的年轻人更加难以辨别。
某招聘网站上B站招聘截图
据媒体报道，中国每天都有上亿条短视频和图文内容被生产出来，5~10分钟内就能被分发至用户的手机上。2021年10月，平均每个中国人的手机接收了超过14GB的图文、视频。而在2015年，这个数字不到0.4GB。
2019年1月9日，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了《网络短视频平台管理规范》（简称《规范》）《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简称《细则》）。
《规范》要求平台上播出的所有短视频均应经内容审核后方可播出，包括节目的标题、简介、弹幕、评论等内容，而《细则》则列出网络短视频不得出现的100条“红线”内容。
这意味着互联网平台审核标准更细、范围更广，扩充审核队伍也成了各大公司的迫切需求。B站此前招股书显示，到2020年年底内容筛选团队约有2400名员工。小红书审核员工有1000多人，字节跳动的内容审核员更是超过2万人。
“B站员工春节猝死”事件在网络上发酵后，2月8日晚，B站在最新回应中称，将扩招1000名审核人员。
增加扩招人数能改变内容审核员面临的工作困境吗？“至少现在对B站审核员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人多了能分担一些任务量。”刘增称，困境在短时间内依然无法得到改善，算法提供的只是辅助作用，人工审核不可或缺。
刘增说，要换新工作，但没有明确的目标，想着两手准备，考公和考研。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选择了。
（王治强 HF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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