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油二代:十年没涨薪,房子白菜价,相亲被鄙视,羡慕996
采写/魏一然
编辑/陈纪英
一座城,从热闹到冷清;一个产业,从兴盛到渐衰;一群人,从热爱到迷惘。当北上广的你,在焦虑失眠的夜晚,抱怨996的高压,东北小城有一群人,却经常回忆起曾经的忙碌与充实。
他们的故事,是时代的vlog,也是发展变迁的缩影,更是烙印。
大庆这座油城,背靠央企大庆油田这座大山,刚一建市GDP便排名全国前列,可谓一出生就“自带Buff”。
如果说黑龙江是共和国长子,那大庆就是黑龙江经济发展的“第二引擎”。
然而受原油“量价双降”等多种因素影响,油田早已自顾不暇。为了减轻负担,让企业轻装上阵,大庆正加速剥离企业“办社会”职能。
比起数字串起的曾经辉煌,小人物的迷惘,更容易让人感受到油田从兴盛到衰落的人间烟火气,一如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前浪。
林伟 41岁 采油工
雾霾,冷清,灰蒙蒙。
年末岁首的各种焦虑,病毒的肆意蔓延,让林伟再也无法掩饰懈怠和焦虑,6岁的儿子,经常很敏感地问他,“爸爸,你今天开不开心?”。
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十年没涨薪了,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让他在这个三线小城,仅仅维持了温饱,却无法过上体面的生活。
每次回忆当初的选择,林伟都会想起父亲泛着红光的脸,略带激动地说,油田的后代就得选择继续坚守油田。
林伟父亲是60年代大学生,毕业后被分到了大城市的国企,当时林伟还没出生,他的妈妈在东北一个小县城的粮食局工作。
为了夫妻能够团聚,林伟爸爸只能从大城市调回到东北,适逢大庆油田招聘高级人才,林伟父亲通过考试进入了油田,一干就是一辈子。
当时油田正处于辉煌时期,子女进入油田工作,几乎是所有油田职工的默认共识。林伟和姐姐长大之后,也都听从父母的建议,放弃读高中,选择了技校,毕业后就直接分配到了油田工作。
如今,41岁的他,在油田已经工作了21年。
以前就算在野外作业异常辛苦,林伟也能顶着油田人的光环,从不懈怠。随处可见的抽油机,在他眼里都是风景,走出去一听说他在油田工作,敬意都多了几分。
(随处可见的抽油机,是大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如今,他只能用稳定,来劝慰自己。
是啊!多稳定,稳定地穷了这么多年。
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如果石油枯竭了该怎么办?“油二代”的未来在哪里呢?
林伟还记得,他父亲曾跟他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干,就咱们地下这些油,抽到你退休,也抽不没。如今油田已经在改革和低油价的浪潮中,日趋没落,可距离退休还很遥远。
疲惫时,林伟会懈怠,会怀疑,他经常想,如果当初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而是选择读高中考大学,他人生是不是会不同呢?
现在支撑他继续工作的残存的一点点油二代情怀,又能坚持多久呢?但有一个想法他却无比坚定,将来他的儿子一定不能回油田工作,要离得远远的,林家不会再有也不能再有“油三代”。当然,就算想回来,估计那个时候也不一定还有油了。
周亚军 49岁 油田经警
25天,女儿没来过电话。
周亚军,有点伤心,却没责备她。
十年前,和妻子离婚,孩子判给他,可一个男人要工作又要持家,他知道,女儿受了不少委屈。
为了弥补,他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送给女儿。终日娇生惯养,女儿养成了自私自利的性格,从不关心别人,也不顾虑他人感受。
说起来,女儿本来也应该在油田工作的——那是他放弃理想为代价换来的“机会”。
当年,周亚军从警校毕业时,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公安局当警察,另一个是去油田做经济警察。
前者在当时的薪资并不高,但社会地位不错,也能满足周亚军惩恶扬善的职业理想。后者在当时油田发展很好的背景下,收入较高,最重要的是,子女有资格通过招工考试进入油田工作。
周亚军动心了,毕竟对一个男人来说,扛起家庭的责任才是第一大任。
前几年,周亚军让女儿选择读技校,参加油田招工考试。可女儿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动摇了。她说,“爸爸,我要圆一个大学梦!”。
大学梦是圆了,招工机会也没了。因为不堪重负,油田减员增效,决定不再面向员工子女招工,尽管不甘心的员工,曾一度聚集抗议,但政策毕竟是顾全大局,子女招工终究成了历史。
除了招工进油田,或者考公务员,这个城市可选择的工作并不多。招工无望,又耽误了找工作,女儿对周亚军心有怨言,每天购物上网睡觉,很少搭理他。
实在没办法,周亚军委托成都的同学,给女儿找了一个物业公司前台的工作。
女儿走后,49岁的周亚军成了“空巢老人”。他看着每天公务繁忙的警察同学,心里百感交集,没事儿就和朋友回忆以前抓“油耗子”的事儿,那惊心动魄的画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事实上,油田产量锐减后,“油耗子”也少了很多,周亚军已经很久没抓到了。
在大庆,和周亚军一样“空巢”的中老年人很多。油田不再招工,城市经济不景气,年轻人纷纷逃离。
不仅大庆,东三省的鹤岗、鸡西、双鸭山、七台河、伊春、大庆、阜新等城市都属于典型的资源枯竭型收缩城市,因资源而生,同样因资源枯竭而衰退。
据财经网报道,2007——2016年间,中国有84座城市出现了“收缩”,这些城市都经历了连续3年或者3年以上的常住人口减少。
(图片源自财经网)
大庆,这座曾经在荒原上建起的城,如今依旧美丽,有天然百湖,有美丽的湿地,有城市特色的磕头机,还有一群曾为这座城热血付出的人们。20多万油田职工这个庞大的人群,在280多万的大庆市人口中占比接近10%。
可经济的日益衰落,挡不住人口的流失。看着日渐冷清的城,想念着遥远异地的女儿,他很想去成都陪女儿,只是,技能单一的他,离开大庆,离开油田,又能干什么呢?一
石红梅 49岁 采油工
石红梅休假了。
她收拾完衣物,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计划下周去青岛找男友。
当年离婚,石红梅要了丰收小区的房子。随着井下作业大队和修井大队的工人陆续搬出,曾经有1500多户的住宅区,如今只剩下100户左右,留守的都是老人。
按照当年生活区和工作区不分开的建城原则,大庆当年建设一个采油厂,就在附近建一个家属区。随着油田职工纷纷往主城区迁移,这些交通不便利,生活配套差的老旧家属区,便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丰收小区早已危楼耸立,管线老化,钢窗腐烂,路面坑洼不平)
附近原来有一所小学,因为生源不满,早已并入其他学校,校舍也另作他用,租给企业做了厂房。
小区附近也没有卫生所,只有一个药店,有些生活用品,附近居民得坐一个小时一趟的公交车,去第三采油厂的生活区去购买。想去市中心逛逛,除非自己开私家车,坐公交车也要晃悠一俩小时。
而有些偏远的油田家属区,离市区要100多公里。除了已经住习惯了的老年人不肯离开,这里对年轻人确实没有半点吸引力。
附近一个居民说,这里的房子总价,大概在2万到4万不等,可现实是,不要钱,也没人愿意来住。有的小区常年没人住,单元门已经被焊死。
(年久失修的小区,住户越来越少)
房子卖不出去,石红梅只能寄希望于动迁,可动迁政策就像天上的月亮,美丽却遥远。
大城市怎么限都限不住的房价,这里却是怎么托也托不起来。大庆地域分散,房地产需求不振,有些市区的房子,也从峰值时的每平7000元降到4000元。
据当地媒体报道,2020年大庆楼盘销售惨淡,售楼处购房者寥寥无几。面对低迷的楼市,开发商绞尽脑汁促销,比如预付金1万抵2万,合作方还能补贴3万,仍难改萧条局面。
“再也不是企业办社会的时候了,一切都是油田的,连城市都是”。石红梅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新找的男人去青岛打工,她想去陪着,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盼着早点退休。
据说沉入死海220米就会缺氧窒息,石红梅说,她每天都有一种沉入海底的窒息感。多希望一觉醒来,人生就是电影里的四个大字——多年以后。
刘全业 37岁 油田技术员
“又没看上我”。刘全业戏谑的语气透着些许心酸。
这是第几次相亲,他已经记不清了。
当年高考,刘全业考了500多分,原本可以上所重点大学,最终,他却选了一所很一般的大学,原因是那所学校的石油工程专业不错。
他父母都是采油工,油田发展最好的时候,家里几乎没买过生活用品,所有物品一应俱全都,是父母单位发放。
大学同学听说他是油田子女,也都戏称他是“富二代”。
“石油人”的荣光,当年计划经济下的高福利待遇,还有日渐衰老需要陪伴的父母,让刘全业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大庆油田。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才过去十年出头,他便见证了油田的兴衰起落。
刚毕业的时候,亲戚朋友给他介绍的对象挺多,他总觉得自己工作好,还年轻,不着急。
如今,同龄人孩子都读小学了,他还是单身一人,家人看他的眼神,也由当年的骄傲变成了焦虑。
许是年纪大了,现在给刘全业介绍的对象,不是离异就是无业,甚至还有比他岁数更大的。偶尔遇见条件好的,姑娘见面就问,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啊?通常是他一开口,对方就转了头。
前几天,他还跟朋友开玩笑,中国有2.4亿单身成年人, 2018年结婚率也仅仅是7.2‰,“光棍队伍这么大,也不差多咱哥们了”。
但朋友的话很扎心,“那2.4亿有多少人是主动单身的,那7.2%大多都是90后,要么就是住在大城市的人,我们这个三线小城,再不结婚,就是异类了”。
不结婚对于北上广很多人来说,是一种人生选择,可对于三线小城的刘全业和他的朋友,却满含着无奈与不甘。
“不管怎样,还是先努力工作吧,毕竟还算年轻,在哪个城市工作生活,都可能会有迷惘。”刘全业像是在回答,又像说给自己听。
在时代的浪潮里,跌宕起伏的小人物就是浪花,而时代是人,人也是时代,每一个生动具体的人,都是一部活历史,他们解释着变迁里的全部秘密。
时代的发展趋势,任何人都无力改变,迷惘也好,失落也好,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适应。不用担心石油会枯竭,未来必定会持续有新资源替代。
也不必担心大庆会成为空城。从一片荒原,到抽油机林立,这座因油而生,因油而兴的国家资源型城市,正在努力转型,非油经济占比也由原来的30%提高到现在的70%。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只要步履不停,城市、产业和小人物的命运,都写着未完待续和前路可期。(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文中图片部分为作者拍摄,部分来自网络。)